115 第115章 小蛇(1 / 1)
又一条小蛇擦着她手臂游过,那粗糙的蛇鳞与她肌肤缓慢摩擦着,她却熟视无睹,没有一分半点的感觉了。她闭上眼睛,伸手一拉岸上的铃铛,远处的女子缓步行来,停在一旁。文郡嘶哑着声音说道:“我……饿了。”
她唯一可以走出池子的理由,便是进食。然她在池中那样肮脏污秽的环境里,如何能有胃口?却坚持每日三餐,无非是要争取那少得可怜的上岸时间罢了。那女子听见文郡说话,于是放下扶梯,文郡艰难地,一步一步缓慢爬上来。她全身发抖,宫女也是见惯了的,因此熟视无睹。文郡像往常一样行至屏风后,见已经摆好了素粥淡菜。文郡深呼出一口气,在净手的水盆里,拼命拼命地洗去自己身上的污草。她极嫌恶地揉搓着自己的皮肤,发出低低的啜泣声,好像自己的皮囊是件又脏又旧的衣服,让人想要迅速摆脱了去。然而身上的腥臭气味和毒草污迹似乎永远也洗不干净,她捂住脸,全身发抖起来。
她端起饭碗,也不吃菜,几乎是一粒米一粒米,极缓慢地将整碗饭吃净。她面无表情,目光没有生气,像个稻草人一样坐着。宫女不耐烦,起身要抓她回到池里,却见女子幽幽开口道:“今天,是第几天了?”她的声音嘶哑而破碎。
宫女嫌恶地说道:“第七天,你好好配合些,莫要让人动粗。”文郡看向那粼粼水面,却仿佛看见了那些缠绕的乌蛇和各种各样的毒草。她呆呆地重复了一遍:“最后一天了……”
她重又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她垂着头,步履沉重而缓慢。突然眼帘里出现一双鹿皮银丝软靴,她停住脚步,仔细辨别了一番,认出了靴子的主人,唇边冷漠一笑。
那人几日未见,如今站在她身前,却不说话。文郡求之不得这样的宁静,岸上每一秒都是珍贵而美妙的,即使你的仇人就在眼前。她依旧垂了头,闭上眼睛,沉默地站着。
刘崇誉静静地站着,突然笑了起来,声音低缓柔和:“外面在下雨。”
文郡冷哼一声,抬头看他,正对上他笑意盈盈的眼睛,她心里恼怒,声音因为嘲讽而提高了几个音调——“怎么?皇上还不解气?要我出去淋雨不成?”她因为嘲讽,眼睛里重新有了生气,隐隐地透出一抹愤怒之色。她冷笑一声,便要从他身旁走过。
刘崇誉伸出手臂,拦在她身前,文郡停住脚步,听见他长叹一声,却是带了十足的笑意:“你果真是生气了。”文郡没有回答,看着他伸出的手臂,一时出神。刘崇誉今日穿了件银色锦袍,外面披了墨色貂鼠毛披风,光滑而柔软的袖口处绣着细纹暗花的墨莲图纹。他依旧如此,过着优雅而讲究的生活。
文郡依旧身穿太医院的小厮服装,在水里泡了几日,如今竟连颜色也分辨不出。她头发又湿又乱,湿淋淋地搭在身上,尤其是那双手,在漆黑的水里泡了那么久,皱巴巴的,还有洗不干净的药草颜色,更别提她如今已习惯了的苦涩药味。
她冷哼一声,突然伸出自己肮脏的湿漉漉的五指,握住刘崇誉干净的衣袖,那锦缎立即染上了难看的污迹。对方低叹一声,不躲不避,反而伸手握住了文郡脏乌的手。她慌忙要抽回,对方却紧紧握住不放,刘崇誉悠悠笑道:“是你先的。”
文郡又气又恼,道:“你也不嫌脏,不嫌臭?”对方笑了起来,低头靠近文郡耳旁,低低笑道:“朕怎么感觉香气袭人?”他的呼吸温热,带着他特有的好闻的书卷气味,文郡心里气恼,怒视对方,他却始终面带微笑,目光脉脉。
刘崇誉沉静说道:“朕这几日过来,你都头枕在岸沿睡觉,没能与你说上话。”文郡不理会,径直擦身而过,刘崇誉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说道:“外面下雨了。”
他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加上一句:“你还不明白么?”
文郡冷哼一声,又要嘲讽回去,却突然脑子一清明,许多先前一闪而过的疑惑这时重新出现,在她脑子里组成了巨大的谜团——
刘崇誉若是当真恨她入骨,命人硬押她来极乐池便可,又何需费力挽救了缘?
极乐池内毒草众多,为何偏偏水是温的?换作冷水,岂不是更能折磨于她?
文郡猛然回头,吃惊地望向刘崇誉,却见对方温和笑意,毫无恼怒怨恨之色——
她几年来一身旧疾,遇雨则浑身酸痛,不曾痊愈。如今外面大雨,自己竟然毫无察觉?
再想那池中药草,真正让她难过的也无非几种,而那众多的不知名姓的药草,甚至连段景元处都不曾见过的奇珍异草,难道刘崇誉为了折磨她,竟然这样大费周章?
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心下一惊,道:“这如何可能?”刘崇誉静静立着,面上笑容未变,他柔声道:“你这个人,得过且过,只要不危急性命,如何愿意用这种极疗之法?”
文郡一时语噎,想起当年段景元也对她说过根治之法极为繁复难过,她当时一听便摇头作罢,道:“我这个人最怕苦痛,只要不危急性命,我宁可忍忍过去。”她呆愣在原地,一时语噎,沉默半晌,才支吾道:“那,蛇……”
他眼里一派温和笑意,悠悠说道:“南海鳇鱼,长于极暑之地,细长如蛇,善吸寒毒。”他笑了起来,眉眼之间煞是好看,道:“你连鱼也害怕?”
文郡看着他,恍惚之间想起多年前偷偷爱慕的那个少年。她眼睑低垂,叹息道:“所以我从来都不明白,你要的是什么。以前不明白,现在也不明白……”
刘崇誉伸手抚上她的脸,帮她把湿发拨开。他笑吟吟道:“你说过,只要朕不杀了缘,你就帮朕做事,可还作数?”文郡点了点头,对方笑道:“那可是桩好买卖,你这辈子都要听从于朕。”
文郡看着他,对方笑意盈盈,温暖柔和。她心里好像有一种熟悉的莫名的情感升起,她慌忙垂下头,闭上眼睛,喃喃道:“为什么我跑了这么久,跑了这样远,还是跑不出你的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