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第111章 太医院（1 / 1）

王太医是壬戌年新进太医院的大夫，入馆几年来皆不受重用，这几日突然授令为皇妃诊治，本是极好的攀附君宠的机会，然而他却感到了莫大的为难之处。“一边要治好病人的旧毒，另一边还要时不时地施些新毒，不让她好过。”他笔尖顿下，将新开的药方又揉作一团，重新展纸来写，旁边的小药司觉得疑惑，不免问出声来。

王太医长叹一声，道：“难道宫中行走的规矩竟是这样复杂？还是我脑子糊涂了？小李子，你几时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他与药司说了原由后，小药司也是一头雾水，想了片刻道：“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然多是得了两头的吩咐，这边想要救人，那边又想要害人。王先生是初入宫馆，不明白其中利害。若按往日规矩，只要不出人命，尽量两边不得罪，便好了。”

王太医抚须长叹道：“若是两头的吩咐，我还明白些。偏偏是同一个人的意思……”他压低声音，道：“高喜大公公的话，你说……”药司听说高喜的名字，马上变了脸色，道：“你只管照做便是，哪来这样多话？”

王太医明白不宜多问，心里一思虑，便写定了药方。第二日他去瑾绣宫面诊，见到了这位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主子，却发现是一孱弱女子，模样生得秀美，却脸色苍白，唇无血色，不过是寻常病患罢了。他恭敬地行礼后，便令宫人牵了诊线，为皇妃把脉。

那女子咳嗽一声，问道：“王太医，这几日本宫感觉周身不舒服，想来这毒也不是那样好治的罢。恕本宫无礼，王太医较太医馆一众前辈，确实年纪小些，难道平生未曾遇过此毒？”

王太医被她这样一说，心里怒火忽起。他入太医院以来，最忌讳旁人提及阅历年纪之说。他面上恭敬地答道：“娘娘有所不知，小人虽年纪轻些，却也绝无无能之辈。此毒名为孔雀胆，虽是凶险之毒，然娘娘所中轻浅，医治起来并无困难。娘娘所觉不适之症，并非此毒引起，而是……”他顿了一顿，不敢再说下去了。

对方陷入了沉思，王太医正暗自忐忑着，这时床榻上的女子迟疑了一下，开口问道：“若是，一夜之前中的此毒，再行医治，可有根治之法？”

王太医答道：“那还须看中毒者的体能、所服下的毒量，诸多因由，须当面诊治才知。”他见皇妃面有不屑之色，想起她方才的话语，心里不服，沉声道：“娘娘无须多心，此毒虽然罕见，小人却也医治过几个。远的不说，就当今眼下，太医院术医阁里，如今就躺着这样一人。与娘娘身中同毒，此人毒入更深……”他话还未说完，那孱弱的女子突然支起手，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他连忙说道：“娘娘不宜多动，须好好休息才是。”而旁边伺候的宫人也早已上前，要扶她躺下。

女子满目希冀，呼吸加紧，苍白的脸上突然多了几分生气。她静默了一会儿，渐渐恢复了方才娇弱的模样，轻咳一声，平静问道：“本宫的玉体，也由得你们胡乱试药？你不先医治好其他人，叫本宫如何信你真有此功夫？” 王太医道：“娘娘有所不知，那人现由胡太医诊治，胡太医是太医院的主事大夫，论医术，自然……”他说着，面上羞愧起来，以为对方又要说些刻薄难听的话语出来。却见她突然脸色平缓，似有笑意，目光深远，看着窗外，突然摆手道：“本宫多虑了，王太医的医术，本宫如何信不过？”

王太医原以为此女极为刻薄，做好了被辱骂的准备。不想之后几天，瑾妃不但温和礼貌，而且极为配合，与第一日的她判若两人，王太医才渐渐放宽心来，甚至于每日的施毒都会觉得于心不忍。而瑾妃对此好像毫无反应，明知王太医每日施些不轻不重的小毒，虽然第二日便解了，不能真正伤害到她身体，却能使她难过上半日，她倒也毫不在意。

这日她遵医嘱，在御花园里散步活动，旁边跟了思桦一人。这个时候已是早春，冬日的寒意渐消，御花园里陆续开了些新花出来。文郡缓步慢行，看见一朵新开的花便指与思桦看。两人有说有笑，思桦虽然笑着，面色却有些僵硬，道：“小姐当真没事吗？不歇息一下？”

文郡笑道：“王太医待我算好的了，这几日比以前好过多了。不至于肌肉酸痛无力，也不会咳嗽不止，我已经很开心了。”思桦眼中含泪，道：“小姐不必哄思桦开心了，您昨夜翻来覆去，折腾了半夜才睡着，我在外边听着……”说着眼中又要落下泪来。文郡连忙安抚她道：“与王太医无关，这是旧疾。我前几年落下的病根，一到寒湿天分便全身酸痛，现在早已习惯了，你也莫要放在心上。”

思桦依旧一副不放心的模样，文郡笑道：“往年冬季和多雨时候最为难过，如今天气转暖，便好多了。”思桦急急问道：“小姐老是说旧疾旧疾，究竟是什么样的旧疾，连太医院的人也医治不了？”

文郡脚步顿住，想起她在棺材里生下修文的那个雨夜。外面的夜空那样漆黑，风雨那样猛烈，寒冷像病毒一样侵入她打散的关节骨头里。文郡握住手旁的花枝，手骨一使力，花枝应声折断。她口气突然冷了几分：“如今阳光明媚，真是再好不过了。”

她脑子里仿佛又想起段景元的话语——“你寒毒入骨，不但落下终生的病痛，恐怕……将来也再难生育。”女子浅笑道：“那又何妨？我有修文，此生足矣。”

我有修文，此生足矣。

文郡脸上掠过一个悲哀的微笑。纷乱的过去像洪水一样涌入她的大脑里——

“娘亲，我们以后没有家了吗？”

“你娘亲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

“小姐！”思桦大呼出声，文郡回神过来，才发现手间剧痛，手中的花枝幼刺，早已扎破紧握它的手掌。文郡松开手，任思桦仔细地为她挑出花刺。她闭上眼睛，深呼口气，心情才渐渐平复。

而在她们看不见的远处，刘崇誉正好经过，看见文郡，于是停下，看了许久。他们相隔那样远，中间隔了不知多少繁花碧树，突然文郡的眼光向这边看来，这时一阵风吹过，繁花枝头颤动，正好阻隔在两人的视线之间。

文郡看着漫天吹动的花瓣和柳絮，这样的春日多么美好，可是冬天的冰雪，真的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吗？她咬住红唇，像自言自语一样幽幽说道：“不管我怎样报复，怎样任性，怎样绝情，你都不可以怨我半分。”

因为你欠我的，太多了。

而另一头，高喜试探地叫了一声“皇上？”刘崇誉依旧看着远处，突然轻笑一声，道：“也对。”随后提步走了。

思桦轻挑出最后一根刺，便垂下头来，不再言语。文郡故作恼怒，道：“你这样给我脸色看，可是在怨我？”思桦还是不抬头，果真是生怨了。文郡于是好言语哄道：“你如今脾气这样大了，连我也得小心伺候着。将来出嫁了，相公如何忍受得了？”

思桦“哼”了一声，道：“小姐莫要与我说这此顽笑话，思桦心里难过，不想说话。”文郡叹道：“我说了我身体无碍，再说了……”她迟疑一下，道：“那个人如今也不想我死，你又操什么心？”

思桦一跺脚，恼道：“我不是说这个！”文郡握住她的手，安静地等着。思桦迟疑再三，道：“小姐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思桦不知道，也害怕知道。可是，不管什么苦难，都已经过来了，小姐为何还要与皇上怄气？”她嘟起嘴，道：“如今不是很好了吗？小姐为何不珍惜呢？”

文郡一愣，思桦抬眼看她，目光中满是悲戚，道：“我只想小姐好好活着，不受寒，不挨饿。”文郡笑了，幽幽叹道：“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

她看着满园繁花，暖风阵阵，卷起阵阵花香，她伸出手掌，一片白色的花瓣正好落在掌心。文郡笑道：“你如果沉迷于春日好景，没有为冬日严寒做准备，将来是要后悔的。”她目光幽幽，道：“春日的温暖，很快就会消逝的。”

思桦一脸疑惑，看着文郡，却见她突然神情坚定起来，口气也一改黯淡，多了几分决绝，道：“你先退下。我一个人走走。”说完便提步离开。

思桦满心狐疑，却只得先回殿去等候，直到午时左右才看见文郡回来。然而文郡回来后，却一句话也不说，只一个人待在暖阁中。一个漫长的下午过去了，外面夜色升起，空气中多了几分寒意。思桦掌上灯，就看见文郡走了出来，身着一身普通宫女装。她惊讶大呼道：“小姐？”

文郡淡淡一笑，道：“哪来的小姐？你换上我的衣裳，今晚在屋里做做针线活就好了。”思桦惊讶，还要发问，文郡一竖手打断她的话，道：“我没有多少时间了。他不会让我见了缘，我只能自己想办法去见。你假扮我在屋里待着，记住，和往常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切不可让外面的人起了疑心。”思桦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文郡大声说道：“王太医想必是糊涂了罢，竟然将这针囊落在我殿里？”

思桦瞪大眼睛看着文郡，却见她满目恳求地看着自己，于是清了清嗓子，假装平常道：“这针囊王太医平时视为珍宝，想来那些大夫的东西都不是寻常能得到的。”

文郡淡淡一笑，继续扬声说道：“那你便替我还回太医院去，也省得他一顿好找。”她们看着彼此，文郡用唇形无声地说了句“你万事小心，我很快回来。”思桦眼中含泪，默默地点了点头。接着文郡垂下眼，头也不回地小步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