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四长老(1 / 1)
如昼的灯下,钟嵘细细翻看着抄报、官文,良久沉默。
“应天六部齐全,比起当年南宋局势,应该要好上一些,我们只要保住长江防线,日后思图光复中原,也不是不无可能。”他一边说着,一边放下了手中纸张,目中有无限的萧瑟,那话听在别人耳中,便显得万分勉强了。
“我前日收到邸报,朝廷只这几月的军费便达三百万两,思王自登基以来,酒不离身,而今又筹备大婚,令司礼监秉笔太监韩赞周大肆选秀,弄的百姓怨声载道,自皇上驾崩后,马、阮二人更是肆无忌惮卖官鬻爵。江南名士陈子龙上书朝廷,建议建立水师,李贼、满人皆是北方人,一旦南渡,必然不熟悉海战,他的建议可谓光烁古今,朝廷却不予与采纳,吏科给事中章正辰请求北上抗清,声援北地留守的志士,结果却被马士英猜忌,愤而辞官,眼下形势,怕是还不如暖风欲醉的临安。”
钟嵘默然不语,紧皱的眉头,许是由于终年从未舒展过,凝在他本该舒扬俊逸的眉峰那一点殇,同他疲倦不堪,坚毅冰冷的漂亮双瞳,和成而今这个看起来阴沉莫测的人,那么的薄情寡欲,那么的阴毒幽怨,好似他今生的快乐,早已离他远去,他的伤,似永远不会愈合,那溃烂的伤口一直从他眉间,流到他心底。
南小奚在心底担忧着,有些害怕这样的钟嵘。
“我这次南下,去祭奠徐青藤的墓,他墓上的野草长的又杂又乱,众戍卫看不过眼,言说,既然我这么喜欢他,何不修缮一二,我想着,徐文长才智卓凡,一生潦倒,让蒿草覆盖他的坟头,也是对他的一种宽慰,否则,有朝一日,江山不堪,岂不惹得他死后不安。”
“我瞧着这次你带了一幅墨葡萄回来,必然是动了少年心思了,文长一生确实可歌可叹。”
南小奚长叹一声,“师弟,做人难,做我辈士子更难,生不逢时,遇不着贤明之主,纵容魏征、房玄龄在世也是枉然,若是不甘,良禽择木而栖,又会背上悖逆不忠的恶名,”
钟嵘站起身,微微苦笑了笑,“良臣不适二主,这是儒家之真言,”
南小奚笑道:“战国七雄争霸,让秦国富强的商鞅是卫国人,集兵家之大成者吴起一生侍鲁、魏、楚三国,所以世人才会说,英雄莫问出处。”
钟嵘呵呵一笑,“我辈读书人,书是越读越迂腐了。”突而转了话题问道:“我听说紫铜在乡里打死了人,这事可有结果。”
南紫铜是南小奚的小儿子,自幼多病,家中长辈宠溺,身上有些骄纵之气,因一些小事,打死了同乡一名秀才。
“多亏了你书函,死罪免了,活罪难逃,而今在大牢里待着。”
钟嵘点点头,“永城渔阳知县,倒是块硬骨头,他明着不敢违抗我的命令,暗地里却还是不肯放人。”
虽是苛责的语气,却到底含了很多赞扬,南小奚不由得心底一沉,后面的话便不知如何接下去。
恰好这时,账外有兵士通报,“大人,三夫人求见。”
南小奚催动轮椅,说道:“夜已深了,你这几个月操劳,好好休息吧,为兄告辞。”
静幽的夜,萧杀的中军大帐,如玉的美人。
刚刚沐浴完的喻旭阳,身上似乎有股淡淡的桂花香,那是他喜欢的味道,以前在丽景阁,阁中的姑娘们因为日日受了桂花树浸淫,身上都有缕淡淡的桂花香,她因为帮着嬷嬷制酒做桂花糕,身上的香味尤其浓郁,他时常贪恋的将头埋在她颈项之间,听她娇声轻嗔,痒!
一袭浅绿色的丝质襦裙,端庄典雅,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不施脂粉,在灯下显得更是娇俏,有那么一瞬间,钟嵘竟然看的有些神痴,这样的美人,天下间确是没有几个。
他收回恍惚的心思,冷冷说道:“我不是已经跟你说的很清楚了吗?你可以回娘家,我和你不过是露水姻缘。”
“寻常百姓家女儿,尚且知道婚约不可违,更何况是太后赐婚,旭阳生是钟家的人,死是钟家的鬼。”言毕,泫然欲泣。
钟嵘双目微润,默默盯了她良久,叹息了,“你这又是何苦!”
绕过身前的柱子,轻轻来到她近前,挽起她一股秀发,柔柔的在掌间厮磨,突然一下子将她紧紧拥于怀中,感受到怀中人软软的身体微微的颤栗,他将头埋在她颈间,轻轻抚着她的背。
“不要害怕,你不是还有我么?最丑陋的事有我来做,有我你就不需要害怕被人说三道四的,你可以怨我,可以离开我,就是不能忘了我,知道么?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可我没有忘,什么叫做不如相忘于江湖,江湖那么大,我只要有心,一直游一直游,终有一日还是会遇见你的,你说对不对?叶儿。”
喻旭阳本来荡漾的心,在听到他那一番话后,登时凉凉的沉入脚底,脖颈上有热热的泪珠,转瞬间以变得冰凉,她想起来第一次见他,漫天晚霞下,如玉般沉稳的男子,是江南钟鼎之家钟家的少爷,是江南总督,权势与传说,缠绕着俊美无双的中年男子,让他那样出尘绝世,只那一刻,她的心便沉沦,自己如此的一张脸,也唯有这样的男子,才可堪相配,可是一路跟到应天,他却是冷若冰霜,他的眼里心里,只有那个易给她绝世容颜的叶江宁,叶江宁,江南首富叶亭的女儿,一个在她看来,神秘莫测的女子,只有她,怀了他的孩子,只有她,不把他放在眼里,也只有她,虽说是钟家二夫人,和她一般是钟家的妾,却从未在应天总督府见过她,她是恨她的,恨她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令一个男人如此刻骨铭心的爱着她,而她,空有一副好皮囊,别人却视她如无物,如果是毁容以前的她,她还可以忍受,可现在的她,她不甘,后来,听说那个女人进了宫,替思王殉葬,再后来,她被太后赐婚,那一刻,她是欢喜异常的,她以为只要那个人死了,她等待便可以有机会,谁知,这一等,就是大半年。
忍着心头的不平,她嘤咛了一声,答了柔柔的一个“嗯”字。
应天城送别她的那一天,她看见过叶江宁的声色厉激,她觉得女人应该温柔如水,可没有那个男人喜欢张牙舞爪的女子。
钟嵘抱了她许久,久到她以为他睡着了,正在思量间,他推开了她,迷迷茫茫的盯着她又看了许久,突然醒悟般就那么淡然的推开了她,掩饰着方才的尴尬,微微笑了笑,“我晚上还要巡营,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有什么事咱们明日再说。”
拿了一件披风,他已经掀开帐子走了出去。
她猛可想起来钟府旧仆的话,咱家少爷最是无情的人,以前那个叫江页眉的二夫人,少爷虽然对她千般宠溺,万般好,咱们却只是看见他抱过她,从未见过他们在一起过夜,二夫人还说,咱家少爷身体有病,不能人道,可看看那位叶夫人,来的时候便怀了身孕,下人们常常看见他们一处亲昵,看着才像正经夫妻,哪像大夫人,而今这位三夫人,美是美的无法说,可瞧着这般受冷落的样子,怕是也不是少爷心坎上的人。
淋淋的泪滑落,她眼里有了恨。
巡查了一遍军营,却还是毫无睡意,随意行走,居然一步一步走出大营,展眼去看,夜幕低沉,只有不远处小树林里,有星灯火和炊烟,他不由得便走了过去。
闵西窑想跟着他,却被他叫住,“我只是随便看看,不妨事,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闵西窑领命,便回了营帐。
树林中搭建着五座简单的帐篷,其中一间帐篷敞开着,可以看见帐中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木板,木板上是一张张长羔皮的褥子,帐子前面篝火旁坐着白日里见着的那个赶车老车夫,以及白发苍苍的老太婆的侧脸,火光下,他恍惚觉得老妇人似比白日里年轻了些许,而且看上去好似有些眼熟,不由得盯着她看了许久,两人低垂着头,正在熬药,药味刺鼻,他却闻不出来到底是什么药,他学过药理,一般治疗普通病理的药,他还是识的一二的,可是堆在火旁的一堆药材,他却是一味也不认识。
“哎呀,军爷,你怎么来了?”
赶车老人后知后觉,慌忙站起来,单手放在肩上,向他鞠了一躬,他登时一震,这不是中原行礼的模式,莫非这老人是异族,心内不由打了个突。
老太婆似已察觉他面上惊异的表情,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老婆子有伤在身,就不给你见礼了,”依然是沙哑的嗓音,却比白日里清晰了许多。
“老人家客气了,我只是随便出来转转。”
老太婆没好气的说道:“你的确有没事晚上出来转悠的习惯,这个习惯可是不好,要是碰见红衣恶鬼,不吓死你个小兔崽子。”
钟嵘心里又是吃了一惊,老太婆说话的语气怎么听怎么透着一股熟悉感,难道他们以前认识。
他话音刚落,便听旁边有人阴阳怪气的说道:“你个老鬼,受了那么严重的伤还不消停,要在背后污蔑我。”
钟嵘回头,便看见一名一身红衣的男子,苍白的面颊,三寸来长的指甲上涂满了蔻丹,一点红唇,如不细看,真像鬼魅一般。
他勉强镇定心神,不由问道:“这位是?”
没有人回答他,他正想退走,赶车老人突然拿起手边的鞭子,鞭梢如蛇般点向他周身,只觉额头、四肢一阵剧痛,再看时,老人已经放下了鞭子,仿佛刚才他拿鞭子的动作只是自己的幻觉,可是身体上的痛却是那么明显,这才后悔没有带闵西窑一起出来,今日自己若是着了这些江湖人的道,江淮大营可怎么办?
老车夫怡然自得,也仿佛自己刚才从未有任何动作,只是指着红衣人说道:“这个喜欢穿红衣服的老不死是南宫夷,在下西陵亦,你身后站着的那个黑衣老鬼,是慕容莫聪,”
钟嵘一回身,果然看见身后站着一名全身黑衣的人,一张干枯的脸毫无表情,看着很是年轻,但那冰冷的眼中分明有历经沧桑后的了然。
他一下子回过神来,双腿不由得一阵酸软,“你们是,你们是江南春四季长老。”看着火旁的老太婆,“公孙姑姑,你怎么变化这么大?”
公孙止宁又一次没好气的道:“我老人家被人震散了先天罡气,你还指望我成什么样子?”
以公孙止宁武学修为,能打败她的人,却属罕见。
“是谁这般大胆,敢于江南春为敌?”
西陵亦叹气说道:“姑爷有所不知,公孙去京城豫王府救北川三公子,不料碰上西藏密宗高手。”
“那,你们春主了?”
尽管叶江宁随着朱由崧进了乾陵地宫,但是,他一直相信她一定不会出事,正如他相信武功卓绝、智谋出众的朱由崧不会那般轻易被人谋害或是病死,再加上后来五衣戍卫探知归海荣宗不知所踪,更是引起他怀疑,那段时日,他心中总是自己宽慰自己,她有不得已的理由,但感情上却总是放心不下她和那样一个男子在一起,所以他追到了应天,追到了皇陵,可是她却什么都不肯说,对于过往的一切,她那么顽固的不肯原谅自己,即便他们有了骨肉,她难道不明白自己当初的执念和痛苦,难道她不明白天下的男人都是狼么?只要自己喜欢的,都会拼尽全力去抢的么,还是她不相信自己,以为他会对先皇不利,当时的情形他会不会对他不利呢?而今细细想来,他真的有些说不清楚。
公孙止宁冷冷说道:“春主不是在乾陵地宫中么?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来问我们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