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四辆驴车(1 / 1)
又是凄风苦雨的春!又是过完年后青黄不接的时节。
江淮大营几可眺望,而钟嵘乘坐的青色软轿却停在了一座小山坡下,十几名戍卫原地休息。
太阳快要下山了,山坡上有一只出来啃枯草的老牛,老牛的小主人,衣衫褴褛的牧童此刻正坐在钟嵘怀中,而钟嵘正斜靠在山坡上一棵枯死的老树旁。
吃着一块精致的糕点,牧童脸上都是开心满足的笑,这孩子十一二岁,长的眉目清朗,瞅着便叫人喜欢。
“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谢谢你叔叔。”
钟嵘抚弄着他腰间粗糙的骨笛,笑一笑说道:“叔叔小时候也没吃过,长大后努力了,便能吃到了。”
牧童很聪慧,自然听懂他的话中的深意,却蓦然觉的原来长大并不是自己原先想的那般烦恼多多,其实也是件很好的事,于是很期待的说道:“那我希望自己能快一点长大,叔叔,你很喜欢这个骨笛吗?这是用野鹤的大腿骨做成的,你若是喜欢,我送给你。”
钟嵘摇摇头,“你若是将它送了给我,你放牧无聊时,吹什么?”
牧童吃完了糕点,摘下腰间笛子说道:“那我吹首曲子给你听吧。”
清脆的骨笛声远远没有玉笛吹出来的韵味,却透着简单的乡趣与纯正,钟嵘闭着眼睛细细的去听,待到笛声结束,不由微微一笑,“我听出来,好像是两只蟋蟀在打架。”
牧童大吃一惊,满含惊喜的说道:“叔叔,你真能听出来,我就是瞧见两只蟋蟀在打架,根据它们的鸣叫自己摸索谱出来的。”
钟嵘摸了摸他的头,赞道:“你很聪明,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周昌,字培公。”
钟嵘有些惊讶的问道:“你还有字?”
小孩子鼻子一酸,垂了头答道:“我父亲也是读书人,只不过去世的早。”
钟嵘扶着他站起来,双手搭在他稚嫩的肩膀上,“自古英雄多磨难,孩子,你长大后一定也可以向你父亲一般,饱读诗书。”
牧童激动的双颊通红,重重点点头,“是,叔叔,培公一定会的,叔叔,我母亲卧病在床,我得回去了。”
“去吧。”
他给了孩子一个温润的笑,随手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交到他手中,牧童怔了怔,随即收下躬身道了谢,牵了老牛走出老远,突然回头大声问钟嵘,“叔叔,若是培公日后发达了,怎样报答叔叔?”
“心存怜悯天下,慈悲善对老弱。”
周培公眼中有片刻惊异,随即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大声应道:“叔叔,培公记下了,长大以后一定以苍生为念。”
闵西窑悄悄走近他,看着牧童单薄的身子消失在苍黄的原野中,轻轻叹息,“倒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钟嵘笑一笑,抬眼远眺江淮大营,“不知为什么?又想起在沪宁被围的情形。”
“大人为什么不告诉枯陀大师,高杰被杀之事?”
“睢州兵变,许定国勾结满人,高总兵被杀,彭、望两城群龙无首,童庆丰才可如此大胆不奉将令,我也是没有料到,丁源并不知晓高杰已死的事,他已是方外之人,我又何必告知他,让他徒增烦恼。”
闵西窑有些不解,“大人,高总兵和李自成之间的恩怨天下皆知,既然丁源是李贼手下心腹爱将,他该是痛恨高杰的,怎么会······?”
“当年祸起关中,李自成、张献忠手下有几名少年将军,不但勇武过人,而且相貌英俊,并称四天将,这四人是张献忠手下李定国、孙可望,李自成手下名将丁源、高杰,高杰和丁源交往深厚,高杰归降我朝之后,杀戮民军无数,却从未和丁源正面起过冲突,我们那次被围沪宁,他派来援救的也非心腹,足见二人情深谊后。”
“丁大帅不能为我所用,的确可惜,属下原本以为他会留在彭城,帮助司马小将军守城。”
“人各有志,他能帮我布置彭城防务,我已是感激不尽了。”
慢慢回过身来正准备下坡上轿,眼角瞥见不远处,行来一行人马,一辆素色的马车,四周插着四面旗子,上面绣着一朵紫罗兰,看起来很是醒目,马车周围紧紧跟随着三百多名褐衣家将,左胸之上同样绣着一朵紫罗兰。
钟嵘微微拧起了眉头,他身后十九名戍卫却都“咦”了一声,闵西窑惊道:“紫罗兰是钟家家徽,难道来的是钟家七房九部家奴,莫非老夫人来了。”
他话音还未落,江淮大营中随即冲出一队兵士,便将这三百人重重围住。
闵西窑远远望见冲出来的是先锋李二牛,急忙说道:“大人,李二哥不认识钟家家奴,怕是要起冲突。”
钟嵘微微叹了口气,“不必担心,马车中坐的应该是翠竹,二哥认识翠竹。”
果然,围起来的兵士迅速退开,远远瞧见李二牛滚下马来,亲自牵着拉车的马,进了大营,钟嵘微微叹出口气,就是他这微微一叹,已经进了大营的李二牛朝着这边望过来,登时扔了马缰,跳上自己的马来,飞奔而来,嘴中大叫着,“钟鸣,不,总督大人兄弟,你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钟嵘笑着也迎向他,大声道:“这不刚到大营外么?军粮收到了么?”
李二牛一道烟般奔到钟嵘面前,跃下马来亲热的拉住他衣袖,“你当时还病着,只带了近身戍卫,我这个担心啊,你不知道,我操心操的头发都掉了一大坨,粮草早便到了,这不大妹子也到了。”
他指了指不远处已经下了马车,头戴面纱的两名女子,钟嵘微微一愣神,原来自己料的不对,这次不光是翠竹,还有喻旭阳,女人,又是女人,一个女人已经够让他烦的,谁知又多了一个女人。
“干娘将七房九部的家奴尽数交给你掌管,她是不是不再带发修行了?”
翠竹摇摇头,“干娘出家怀月庵,钟家上下无人打理,爹爹让我暂时代干娘打理家事,旭阳妹妹刚刚进门,你们便聚少离多,所以爹娘让我来,一来带她来照顾你,二来,爹娘听说你病了,很是担心,让我带了一些药材过来。”
自上次事件后,翠竹几次自杀未遂,也便死了心,只是二人很少见面,见着了她也是冷冷淡淡的。
他点点头,“你们一路奔波,回营休息吧。”
李二牛领着众人进了大营,早有历城府总兵铁蓝、谢泰宁等一干将领迎出来行礼,钟嵘一一答了礼,正准备进营,突然听见一阵铃铛响,远处来了四辆驴车,一行车子慢悠悠朝着大营辕门而来。
钟嵘心脏“砰砰”狂跳,而在他炽热的目光注视下,渐渐的驴车近了,他心内自嘲般笑了笑,望着赶车的老头,生平第一次佩服,自己原来也有很幼稚的时候,赶车的老头七十来岁的样子,一把红红的胡须,满脸的皱纹浸满了风尘,一顶小小带耳朵的布帽,很典型的北方马夫的装束,手中拿着一杆长长的赶驴鞭子,鞭子的手柄缠着粗麻,跳下车来,随后掀起了驴车蓝色的布帘子,帘子内坐着一名白发苍苍,面色青白的老妇人,一身黑色的丝质长衫,裁剪的精致妥帖,长长指甲保养的很是完美,老妇人咳嗽了几声,干涸的嘴唇开裂,渗出几星淡淡的血丝,语声沙哑的说道:“众人军爷,请恕老身有病在身,不能下车行礼,我们是淮北的流民,一路上遭了土匪几次抢劫,而今老身又身患疾病,哪都不敢去了,恳请军爷发发慈悲,就让我们在大营附近暂时居住几日,托庇官家,待到老身病好些了,再另谋它途,行不行?”
闵西窑上前拉开手中剑,呵斥道:“军营重地,岂容尔等窥探,还不速速离去。”
钟嵘上前一步,摆了摆手,微微一笑道:“老人家客气了,我辈将士,本是保一方平安,前面有片小树林,众位可到那里暂住。”
老妇人在车内拱了拱手,道了谢,赶车的老者招呼着后面几辆驴车,后面的车上照例都有一名老年车夫,最后一辆驴车过去的时候,恍惚飘出来一星艳红的衣服,一只涂满蔻丹苍白的手,扯着布帘子,好似唯恐被人瞧了去,大致是老妇人的儿媳了。
军中有谢泰宁坐镇,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只是接到暗报,左良玉调动兵马频繁,再加上最近和阿济格作战吃了亏,左军有些人心不稳,他这个江南总督自然管不到宁南侯的头上。
“左公虽然是盖世英雄,然而受了马、阮二人诸多排挤,对朝廷不免有些怨怒,再加上受小人挑唆,江东防线怕是岌岌可危。”
南小奚最近腿疾发作,日日闷在营中调理,气色多少有些虚浮,手中的官文牒报却没有拉下,他忧心忡忡的说着,递给钟嵘最近整理好的官文。
“左公是铁血汉子,不会受满清的蛊惑。”“可是左公一向支持东林党,而今应天城中阉臣当道,皇上又不思进取,左公又一直不大信服皇上,君臣嫌隙早生,”
他冷冷笑了一声,“师弟,你我都明白,朱由思远远比不上正真的福王朱由崧,就算他穿上龙袍,也还是做不了真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