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二章炼金师（1 / 1）
越往北，天色显得越阴沉，白中透灰的颜色给人莫名的压迫。但毕竟是夏天正午，今天太阳灿烂得刺眼，杰克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株稍大的树，把牛车停在树荫下休息。杰克卸下一些稻草任老牛悠闲地咀嚼，自己坐在一旁掏出了干巴巴的干粮。
他抬头，四周空茫一片。越往北，四周越荒芜，连野草都稀疏不已，老牛宁愿嚼稻草也不吃那些草苗。要不是受人雇佣，他才不愿意来这鬼地方。
那个名字长而拗口的黑衣人，叫维什么纳的似乎睡着了，他闭着眼睛，照样只露出苍白的半张脸。
杰克想起那天他在集市掏出来的金子。他放在哪了？在衣兜里还是袖子里？杰克凑近了一点打量着他。
他的脸隐藏在兜帽的阴影后，只露出半个苍白的下巴。他浑身严严实实地裹着黑袍，似乎畏惧阳光一般。
他真的睡着了么？
“现在，我得离开了。”维塔埃特纳说，他这次已经收集了足够多的泪水。但在没有船的情况下要绑架一尾人鱼离开这里稍显困难。
“你怎么离开？海峡那边栖息着许多海怪，那很危险……”
“那些东西徒有庞大的身躯而已。”维塔艾特纳说，虽然他已经差点被海怪杀死过一次。
在来的路上，他雇了一艘船，威逼利诱船长往星辰海的方向驶来，但最后还是遭遇了海怪。那艘倒霉的船连同船上的所有人都沉入大海，他是唯一的幸存者，虽然他锻炼出的沾满剧毒的匕首可以轻而易举地刺进海怪坚硬的鳞片里，但它锐利的长牙还是刺进了他的肩膀。
他身边的人总是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只有他一直活着，孤独地活着，并且越来越渴求活着的滋味。
“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你还没有告诉我精灵、巨人还有龙……”
“我要走了。”维塔艾特纳重复了一遍。
“你真的，要走了么？”爱莎低声说，“我会想念你的。”
那泪水仿佛流进了维塔艾特纳心底某个干旱多年的角落。“我还会回来的。”维塔艾特纳半真半假地说，“我以我的灵魂立誓于此，明年我还会回来的。”
“记得下次，你过来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一些，嗯，全部。”
杰克刚刚凑近，正打算看看维塔艾特纳把金子放在哪里了。他仔细打量过这个乘客，看起来瘦胳膊瘦腿，没理由有反抗的力气。
但他的手还没伸过去，就再也无法动弹半分。
黑色兜帽下翠绿的眼睛悄无声息地睁开，像黑夜里觅食的狼群一样危险，杰克从头到脚被寒意席卷。小巧的匕首刀刃锋利，在阳光下反射出一道白光映在他的脸上。
维塔艾特纳微微昂首，漠然地看着他。杰克总算看见了乘客的脸。那分明是一张十几岁的少年的还略显稚嫩的脸，有着翡翠色的瞳仁，病态的苍白的皮肤，在阳光下折射出晶体的冰冷的光泽。
杰克浑身的肌肉僵直得无法动弹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冒着寒光的匕首慢慢地搭上他的脖颈，那冰冷的触觉在带来恐惧的同时却也奇异地带来了兴奋。
维塔艾特纳拿匕首的那只手上戴着一枚戒指，上面镶嵌着一颗和纤细的手指不匹配的硕大的翠绿色宝石，和他眼睛一样的颜色。
出乎意料的是，维塔艾特纳放下了匕首。杰克也同时被解除了禁锢，肌肉还软趴趴没有力气，瘫倒在地上。
“你到底是什么人？”杰克努力抬眼看着他，艰难地问。
维塔艾特纳看过去，翠绿色的眼睛像蒙了灰尘的绿宝石，盖着一层和年龄不符的疲倦，心如死灰的疲倦。但此时他笑了笑：“你不害怕么？”
“你要杀我刚刚就动手了。”杰克尽力让手指动一动。
“我是一个炼金师。”
他这样回答。
炼金师，这个词伴随他的时间仅次于他的生命。
吉恩前206年
下一个会是他吗。
他蜷缩在铁笼的角落里，尽力不让人发现他的存在。阴暗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难以言喻的味道。
那个男人又来了，隔着铁栏可以窥见他隐藏在阴影下的苍白病态的脸，他的身形颀长，衣着华贵，拇指上戴着一枚戒指，上面镶嵌着硕大的红宝石，像一双死神的眼睛，高傲地俯瞰着他们。
他目睹着铁牢中的十几个同伴被一个一个带走，眼睁睁看着他们被用种种残酷的手段折磨。他已经习惯了他们似乎要把灵魂都吐出来的嘶喊声，像蝼蚁一般拼尽全力地无用地挣扎，然后带着痛苦扭曲的面容死去。
丑陋而恶心。
所有的孩子都瑟瑟发抖，男人用冷漠地目光打量着他们，然后冲他指了指。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被人从铁笼里架出去，他可以看见其他人既庆幸又恐惧的表情，同情已经在漫长的压抑里被抹去。原来他们是这样看待他的死亡，原来他是以这样的表情看待他人的死亡。
那他为什么要匍匐在别人的脚下乞讨，在那刺骨的寒冷中熬过一个又一个冬天，为什么要像畜生一样吃垃圾来活命。
他头脑中一切都褪色，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显现。
——“活下去！我要活下去！”
人鱼海的夜晚如此漫长而美丽，同时也让维塔艾特纳明白了星辰海的由来。这里的星空瑰丽出奇，闪烁的繁星倒映在海面上，就像海中的星辰。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星辰海。
“你知道吗？人鱼也是会死的，”维塔艾特纳看着潮水平稳而有规律的上涨时，爱莎突然这样说，“人鱼死后我们会把尸体带到海中央——星辰海最深的地方，让它慢慢地沉下去，然后化作泡沫，融入潮水，随着海浪去往四面八方。”
“你们的寿命有多长？”维塔艾特纳问。
爱莎认真地想了想，迷惘地摇头：“我不知道。每一天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太阳，一样的月亮，一样的星星和潮水。”
是，星辰海的天空终年不变，星空下的世界里仿佛没有时间的存在。
“你知道有多少人类羡慕你们漫长的生命吗？”维塔艾特纳半带嘲讽地说，“去往四面八方的海潮？因为活着的时候不敢离开这片小小的海域么？”
爱莎不足以应对这尖锐的话语，沉默了下来，在长久的静默无声后，她突然指着天空说：“你看。”
光从东方的天空穿过茂密的针叶林而来，似乎是在一瞬间照亮了黑夜。在破晓之光中，人鱼的脸庞如初雪般纯洁神圣。
他听见没心没肺喋喋不休的人鱼轻声说：“其实我也很想……很想出去看看。”
吉恩前186年
维塔艾特纳曾以为他已经摆脱了死亡的阴影，就在十年前，他看着那个男人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发出刺耳的嚎叫，带着痛苦扭曲的表情死去，眼睛一直没有合上，死死地盯着他。他摘下男人手上的戒指，把深褐色的药剂倾倒在尸体上，看着他化成一滩腐臭的水。
他把戒指戴在自己手指上，它对于一个少年而言显得太大了，他对自己说：“从今以后，我叫维塔艾特纳·阿克麦斯特，一个炼金师。”
他走出黑暗的地下室，久违了十年的阳光让他几乎在瞬间失明。
现在，他成为了一个炼金师，没人知道他从哪来，甚至没人见过他，能把他的名号和脸对上号。但同样没人关心，人们只需要知道他是个年轻、强大又天才的炼金师，只要出得起价钱，他可以出售任何药剂，无论是屠城的□□还是救命的良药。
炼金师总是与死亡相伴，生命在他们眼中分文不值。他们暗地里用活体实验，用鲜活的器官躯干为材料，在大陆上的任何一个种族里都臭名昭著。
当他在镜子前端详自己仍然年轻的脸时，他发现了一根碍眼的白发，他仿佛看见了自己化为一滩脓水的样子。
那阴暗地下室里的十年里，他日夜恐惧着的东西还是对着他张开了双翼。
死亡一直都存在于背后阴影中，在任何一个瞬间都可能降临。
“炼金师是什么？”
“一个身份。”
“人类都有‘身份’么？”
“大概。”
……
“喂，维塔。”人鱼毫不忸怩地用着这种亲昵的称呼，“那炼金师是怎样的？”
炼金师么？
炼金师通常冷静又残忍，在他们的眼中，你的鳞片、头发、眼珠、骨肉都是上品的材料，还有……你的眼泪。
不知出于什么理由，维塔艾特纳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正如他迄今没有对这片海域的任何一尾人鱼动手一样毫无道理可言。
“我喜欢炼金师。”爱莎说，她笑起来，仿佛星辰都亮了，“我喜欢炼金师，我喜欢人类，我也喜欢你。”
维塔艾特纳动了动喉结，他最后只能说：“可不要太过相信人类。”
“人类狡诈且残忍，冷漠且疯狂。”
“你永远无法通过表象，看透人类千变万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