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一章星辰海（1 / 1）
牛车慢悠悠地在荒芜的小路上摇晃，拉车的牛已经很老了，皮糙肉厚，无论杰克怎样吆喝鞭打，它都只晃晃尾巴，驱赶几只吸血蚊子，不紧不慢地走着。杰克抬头看，陆地的起伏越来越小，往北是一望无际的荒原。
现在是夏天，一年中最酷热的时候，但从极北大陆长驱直入的寒风还是杰克觉得一阵颤栗。
巨龙山脉是把东北荒原和南方隔开的天然屏障。杰克所住的村子就在巨龙山脉北侧的山脚下，与世隔绝，算得上大陆最偏僻的角落之一。但几天前这个人突然来到了村子里，雇车往北去。
村子里的人严守祖训，不敢向北方的荒原踏出一步，传言那里异兽出没，危险至极。但杰克从小就不安分，他已经偷偷向北边去过好几次，可那里除了荒原只是荒原。
来者一身黑色，没人看见过他的脸。他也许是亡命之徒或者逃犯。但杰克已经父母双亡，村子里暗恋的姑娘娜莎从来也不用正眼瞧他，何况黑衣人掏出了一块金子——杰克有生之年从未见过这样多的财富。于是他自告奋勇，带着唯一的家产——父亲留给他的老牛和破旧的牛车送他往北方去。
在一片黑暗中，有人在呼唤他。他费力地睁开眼，一张脸很近很近地贴着他，脸上一双澄澈的眼睛充满好奇地打量着他，在发现他醒来的瞬间惊慌地逃开。
仅仅通过那银白的长尾他就能不假思索地得知眼前美丽生物的名字。
人鱼。
他翻遍了古籍，甚至背下了吟游诗人吟唱的关于人鱼海的诗篇，他跋山涉水，越过重重危险来到这片寒冷荒凉的海域，寻找所需的最后一种材料——人鱼的泪水。但他首先要做的，是活下去。
那尾人鱼躲在海水中，畏惧又好奇地打量着他。
“我不会伤害你，也无法伤害你。”他期待眼前的人鱼正如她的眼睛一样天真愚蠢，“救救我。”
人鱼小心翼翼地露出头颅，似乎在确认，她慢慢地凑近，在他的不远处停下问：“你是什么？”
“人类。”
“人类……人类就是你这样的，没有尾巴的人鱼么？”她小心翼翼地问，“你会伤害我么？”
“我不会伤害你的，我以我的灵魂发誓。”他耐着性子回答，脑海里不断思索着如何取得眼前单纯又胆小生物的信任，“我什么也做不了，如果你不救我，我马上就要死了。”
“死……”人鱼显然被这个词触动了，她犹豫了片刻后回答：“我相信你。”
他睁开眼时，眼前是明晃晃的阳光，许多年没见的阳光。
他伸出苍白的手，像多年以前，某个时候他曾做过的一样。光线从指缝中漏出，温驯地在他手心没有重量地舞蹈。
这世上有些东西，明明那么真切，却永远无法握在手中。
漫长的旅途里，杰克试图向这位乘客搭话：“你叫什么名字？其实也不一定要名字，只是一个称呼而已。比如我叫杰克，你可以叫我杰克，我该叫你什么？有个称呼总是方便一点。”
杰克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管黑衣人是逃犯、此刻还是什么其他的危险人物，他们都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的名字。出乎意料的，黑衣人回答了他：“维塔艾特纳。”
“维塔艾特纳？”杰克问，“是个什么代号吗？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名字而已。”黑衣人回答，他抬头，阳光驱逐了兜帽下覆盖面容的阴影，眯着眼睛望着日光。
今天的阳光很温暖，让他想起了温暖无法触及的冰霜女神的海岸。
“维塔艾特纳，维塔艾特纳……”爱莎念叨着，又摇摆着尾巴在海面上转起了圆圈，“维塔艾特纳，好难记的名字。”
“你没有必要记住它。”
“为什么不？我们是……”人鱼费劲地想了许久，“我们是朋友，对不对？”
他很想反驳，但最终没有。虽然他已经恢复了体力，也确认了身上携带的幸存的药剂足以让眼前的人鱼生不如死，但他仍需要她的帮助。
“人类都是像你这样的吗？”爱莎歪着头问他。
维塔艾特纳仍不住用了讽刺的口吻：“不，有些和你一样啰嗦。”
“人类……你从哪儿来？”
“南方，你们的南方。”
“那儿是什么样？”爱莎无论对什么都显露出好奇。
“那儿比这里温暖许多，有鲜花和绿草地，有些地方四季如春，长着橄榄树。”维塔艾特纳漫不经心地敷衍着。
“鲜花、绿草、橄榄树？”爱莎笑了起来，“还有呢，还有呢？”
“当然，”维塔艾特纳看着她单纯美丽的眼睛，“那里还有战争。”
“战争？”
“对啊，战争。”维塔艾特纳笑起来，像猫一样翠绿的眼睛里毫无温度，“战争呢，就是许多人在一起，互相残杀。尸体堆叠在一起，在阳光下发臭。秃鹫咬食着生了白蛆的肉。”
“你说死亡么？我见过……死亡……”爱莎因惊恐猥琐，她放低了声音说，“那很悲伤……”
“悲伤？”维塔艾特纳把话题拉到他想要的方向上来，“你流过泪没有？”
“你从哪来？我是说，你是从山的那边来的吗？那边有什么？我听说那边什么都有，比如说香料、宝石、美女什么的。”杰克一个劲地喋喋不休，“你说那边到底有些什么？”
杰克已经习以为常他的沉默，他以自己所认为最帅的姿势挥舞了一下牛鞭，“那儿有战争么？就像格列那个老头子说的一样，战士们拿着盾牌，挥舞着长剑，到处血肉横飞，英雄踩着巨龙的尸体。”
“英雄踩着巨龙的尸体？”
沉默寡言的乘客难得表现出一点好奇心，杰克说得更起劲了：“还有什么鲜血的女巫用火焰点缀城市，冷酷的绿雾让敌人悄无声息地倒下。”
啊，鲜血的女巫？
如果她听到了，一定会露出恰到好处的妩媚的冷笑说：“啊，是哪个不入流的吟游诗人才能唱出这样烂俗的诗句。”
但她无法听到了。
永远。
维塔艾特纳抚了抚额头，灵魂深处的痛楚冰冷地刺入他的脑髓中。
他记得火焰，在火焰里的巫女嘴唇红得像鲜血。
吉恩前8年
维塔艾特纳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城里遍地横尸，死者都安详地倒在地上，没有流血，没有痛苦——他的工作一如既往地完美。
“丑陋。”他说。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讨厌死亡。”那声线奇异的沙哑与微颤的尾音如海妖的歌声一般给人吸引。
他回头，红发的女巫越过城墙上倒下的堆积的尸首，步履从容地走上城楼：“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为此事争论过，现在你总无法狡辩了。”她红色的眼珠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动手的人是你，我亲爱的维塔，你是罪魁祸首啊。”
“我当然知道，也不打算争辩。”维塔艾特纳俯瞰着寂静的死沉，“是我在制造死亡。”
摩根咯咯地笑了起来：“维塔艾特纳，你说我们会不会下地狱？”
“你也会信德斯教那套说辞吗？”
“信或不信又有什么差别？”摩根坐在城墙边，火红的长发被风吹起，“即使这真的有神灵又怎样，我们可是奉了神的旨意来杀戮。”说罢，她望着底下千奇百怪但又神态安详的尸体幽幽叹息：“美丽的死亡之花。”
维塔艾特纳看见靠近城墙的地方有一个少女，带着纯真的笑容，虽然已经蒙上了死亡的灰败，她鬓角刚采下的百合花还正新鲜，花瓣在卷过魂灵的风中摇曳。他觉得那笑容熟悉又陌生，他记不起他曾在何处见过。
他仰望苍灰的天空，追随死亡的黑乌鸦“嘎嘎”地发出凄凉的叫声，不敢靠近那些安详至极但带有剧毒的尸首。
“无论有没有神，”他轻声说，“我的命运归我自己。”
地面在隐隐颤动，那是千军万马的脚步声。已经可以看见带着滚滚烟尘的大军逼近。维塔艾特纳折断了城墙上原有的旗帜，换上了另一面，他清晰地听见远方吉恩带领的大军欢呼的声音。
“你瞧，那边那个小姑娘，长大后会成为一个美人。”摩根叹了口气，“可现在只是一堆麻烦，这残局可归你。”
维塔艾特纳冲着虚空伸出手，一小簇灰白的火苗出现在指尖，微弱的跃动如新生儿的心跳。然后火苗如有生命一般从城墙上跃下，全城都燃烧着这以死亡为食的亡灵之火,尸首在这火焰中悄无声息地消失，火焰如苍灰的巨兽贪婪地吞噬猎物。
维塔艾特纳站在高墙上，脚下忽然变成了一片虚无。城里的死亡与城外的欢呼都与他无关。唯一清晰的是一个笑容。
他记得那个笑容，无比喜悦又无比悲伤。
他忽然忘记了他杀人的理由。
吉恩前200多年
这是个战乱不断的年代。
在这个被战争洗礼过数次的城市的寒冷的街头时常能看见腐烂的尸骨，秃鹫盘旋于头顶，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秃鹫的下一顿食物。
街上没有乞丐，行色匆匆的过往路人没有同情心也没有能力来关照别人。
他就时常蹲在角落里，像个死人一样，但他毕竟不是个死人，无名无姓的孤儿在这个时代能长到这个年纪已经是个奇迹。
他是个扒手，全靠自学成才，常年过着半饥饿的生活，面色蜡黄，身材瘦小。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年纪。那时他从不去考虑将来，因为他连现在都无法把握。
直到某一天他被人拐卖。
谁也不会去注意街边的流浪儿，每年冬天孤儿都会成群地死去，就像耐不住寒冷的羊群。在破旧的小车上，寒风凛凛，被抓来的孤儿挤在一块取暖，他们都被绳子拴住，串成一长串被送入那座幽暗城堡的地下室里。
以后他才知道，买下他们的是一个有名的炼金师，而炼金师，是一个注定和肮脏与死亡打交道的职业。
“维塔。”又是那条人鱼。
他坐在海岸边的礁石上，看着她费劲地从海中挪到他身边。
“嘿，你在看星星吗？”她问，坐在他身边。
“这里的星星似乎不太一样。”他说，“人类中有人认为从星星移动的轨迹里可以看见未来，可这里的星星全都杂乱无章。”
“未来？那是神告诉你们的吗？能移动星辰的只有神灵了。”爱莎和他一起看着星空，“我们的星辰就是神给予的。他们说在很多很多年前，人鱼栖息于大陆西边曲折而广阔的海岸，传世神赐予我们漫长的生命和神奇的能力，但并没有给我们保护自己的力量，于是其他种族想方设法地捕捉我们，于是我们的祖先向神灵祈祷安宁，冰雪女神听见了我们的祈祷，她告诉祖先，我们背负着诅咒，人类是我们的天敌。她带领我们来到这片海域，给予我们这片星空，祖先也发誓将世世代代繁衍于此，永不离开这片海域。”
“神奇的能力？”维塔艾特纳回想起他再一次醒来时，身上的伤口已经全部愈合，“你们能够治愈他人吗？”
“是的。”她回答，“我们几乎不会生病，也不会受伤。”
“那你们可真是……一个悲哀的种族。”维塔艾特纳说，在这片远离尘世的狭小的海域里，被神灵圈养的可悲的生物。
“维塔……维塔艾特纳……”一直专注地看着天空的爱莎突然轻声叫他的名字，“你说过，你不会伤害我的吧。”
“嗯。”他没有回头。
“我相信你……我只是突然觉得……十分悲伤……”爱莎哽咽着说。维塔艾特纳回过头，看见人鱼在星光下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