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断肠西子(1 / 1)
苏老爷子坐在大厅里,苏府的人陆陆续续全赶来了,除了曼水。
老爷子面色红润,目光有神,右手放在椅子扶手上,一脸严肃。
老爷子咳嗽一声,说:“我想大家都很奇怪,为什么我会死而复生。五十大寿的那天晚上,嫣然跑到我房间说三夫人今晚要害我。我本来不信,但是嫣然坚持要我吃下阳公子送的葵瓜子,她软磨硬泡,我就吃了下去。没想到这个无心之举救了我一命。我躺在床上装死,一来为了不让曼水宋一方起疑;二来,自然是要看看你们的反应。”他的目光转向苏修然,叹了口气,说:“你太让我失望了。”
苏修然抖了一下。
华悦四处看看,“曼水不会跑了吧?”
老爷子说:“曼水和宋一方前日已被擒住。”
华悦说:“那老爷为什么不早点醒过来?”
“这点我替爹爹回答。”苏嫣然说,“爹爹是想等先生来一起解决十八年前的事。”
“对。”
“苏老爷的心结是时候解开了。”干净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苏寒雪牵着洛蝶,一起踏进大厅。
“先生。”苏嫣然拜了一拜,苏寒雪点了点头,洛蝶笑着和她打招呼。
“十八年前的事由我来说。”苏寒雪从怀中拿出一个玉佩,“这个玉佩老爷子应该十分熟悉。”
老爷子接过玉佩,仔细看了看,“这不是俢然的吗?”
“这个是苏公子的,那么他腰间挂的又是谁的?”
“难道……”老爷子瞥着苏修然腰间的玉佩,命令道:“把它给我。”
老爷对比了两个玉佩,举高苏修然腰间的那块,激动地险些说不出话,“这是……是……禅然的……”
玉玲望着苏寒雪,眼里噙着泪水,颤抖着问道:“你是……禅然?”
苏嫣然说:“大娘,等先生把话说完。”
“那日苏公子把玉给了洛儿,洛儿掉下水的时候,我把苏禅然和苏修然的玉佩调换了一下,所以洛儿戴的一直都是苏禅然的玉佩。嫣然扮成算命先生,让洛儿一直带着玉佩。寻找机会到苏府,想引起你们的注意。但没想到玉佩会落在苏修然手上。”
“怪不得你那一日神情怪异,原是你早就发现那块玉佩不是你的了!”苏老爷子指着苏修然,气得说不出话。
苏寒雪说:“苏老爷莫生气。苏修然这么做,是人之常情。”他继续说着,“嫣然用计让苏老爷把我留在苏府。我想这件事从长计议好些。但因为某些事……“苏寒雪慢慢看向苏修然,继续说道:“我不得不消失。”
“我们去了直正堂,让他们帮我们处置曼水和道士。”洛蝶说。
“没错。”苏寒雪接道,“宋一方十八年前毒害八岁了苏禅然。”
“我的儿子……”玉玲跪了下来,抽泣着说道:“老爷,你糊涂啊,禅然是你的亲生骨肉,怎么可能是妖?”
老爷子对着她也跪了下来,“我对不起你们母子,当初我不该听信宋一方的话,认为禅然是妖,我还让家丁打他,让他现出原形……那时,禅然还是个八岁小儿啊!我糊涂啊!”
“宋一方之所以让你们把苏禅然赶出来,是因为苏禅然是纯阳之体,其魂魄更是炼丹的绝佳材料。”苏寒雪顿了一顿,继续说道:“苏禅然被赶出来那一天,外面下着大雪,他穿得单薄,再加上身上的伤口,已经奄奄一息。家师正好路过,便救了他。后来才知道,要是晚了一步,苏禅然的魂魄便被宋一方收了。我那时也是八岁,身患重病,需要纯阳之气。那一日苏禅然听到了我和师父的对话,坚持要用他自己的纯阳之气救我。他说自己是将死之人,纯阳之气浪费了可惜,还不如救人一命。家师拗不过他,就答应了他。后来我得救了,苏禅然临死之前唯一的愿望就是除了宋一方,让他不再祸害旁人。”
“先生,你那时明明……”
苏寒雪皱了皱眉,向苏嫣然轻轻摇了摇头。
苏嫣然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清一色的黑衣人有序地进了苏府的院门,为首的除妖师走了进来,说:“苏老爷。我们是隶属直正堂,堂主吩咐我们捉妖,请问妖在哪。”
苏老爷子扶着玉玲站了起来,回了个礼,说:“我带你们去。”
“有劳了。”
门被撞开,门里金色符咒迸发出一道光芒,消失了。
宋一方用袖子遮住曼水的脸,免得她被金光灼伤。金光散去,屋子里又是一片黑暗。
直正堂的人排成两队,从门的左右两边进入,沿着屋子的墙壁包抄,将他们二人团团围住。
除妖师拔出剑,指着他们,冷笑道:“一个妖一个人,你们真能走到一起?”
宋一方说:“狐妹用自己的血救过我,我也是妖。”
“人界的耻辱,竟然堕落成卑贱的妖。”
“我们妖也有善良的,就像你们人类也有卑鄙的一样,譬如你。”曼水冷冷地望着除妖师,她说这番话,必是想激怒除妖师,让自己死的痛快一些。
“你!”除妖师掏出随身带的小匣子,“妖就是妖,死到临头嘴还是那么硬,你们那么恩爱,我成全你们。”他边说便打开盒子,盒子里窜出来一团火,直扑他们两人。
“哎!”洛蝶想上前阻止,苏寒雪拉住她,“不要去。”
“他们也是生灵啊……”
“他们害的人太多了,即使最后悔悟,也补偿不了什么。”
火,熊熊燃烧的火将他们团团包围。宋一方紧紧抱着她,说:“别怕,我一直陪着你。”
“我不怕。”曼水平静地说,“这是我们的报应。如果当初我不执意修仙,也不会在历劫时被天火灼伤,也就不会有这诸多的事端了。”
火灭。一切都归于平静。
洛蝶看了看地上的骨灰,想把他们葬在山上,可狐妖站着曼水的身体,她担心苏嫣然不同意,便叫住了她,问她的意思。
苏嫣然的脚步停了一下,挥了挥手,边走边说道:“她不是我娘。” 洛蝶收拾完骨灰,一拍脑袋,“坏了,忘了问他们阿葵的消息了。”
“他在那。”苏寒雪向墙角看了看。
阳葵掀开黑色斗篷,从墙角走了出来。
“阿葵!”她跳着跑了过去,一把抱住阳葵,“你去哪了?也不说一声,我还也为你被抓去炼丹了。”她说着说着就哽咽了。
“丫头,我没事。”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着她,“不哭。”他看了看苏寒雪,对她说:“我先回客栈,你玩够了回来找我。”
她抱得更紧了,“不,我想阿葵一直陪着我。”
“听话。”
“那你不会无故消失了?”
“不会。”
洛蝶这才松开他,阳葵微微俯下身,拇指轻轻擦掉她眼角的泪水,“我在客栈等你。”他又说了一遍,说罢他转身欲离开。洛蝶拉住他,泪眼汪汪,“说话算数,你说要是走了,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我不会走的。”他始终低着眼,让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他推开了她的手,转身离去。路过苏寒雪时,他停了一下,说:“不要忘记约定。”
翌日 清晨
后山山坡,洛蝶拿着骨灰盒小心翼翼放在刚挖好的土坑中,两手捧起来一把土洒在盒子上。
苏寒雪说:“宋一方为了治好曼水的脸,做过许多坏事。但追究下去,都是因为用情至深。而今他们永远长眠在此,也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盒子已掩埋好。洛蝶站了起来,说:“苏府的一切都结束了,我们走吧。”她拉着他,他的手还是那样冷,冷入心脾。洛蝶边搓着他的手边哈气。
“今天,你去哪玩?”他问。
“我……”她想了一想,眉眼含笑,“我想去集市上逛一逛,和书生一起。”
“好,我们这就去。”
今天街道比往日热闹了许多。洛蝶拽着苏寒雪挤进人群中,杂耍人穿着鲜艳,踩着高跷,双手指缝中各塞了三个竹签,竹签顶上转着盘子,每每转换一个动作,都赢得一阵喝彩声。
洛蝶兴奋地使劲地鼓掌,苏寒雪默默站在她旁边,微笑望着她。
这边刚挤出来,那边她又挤进另一堆人群,好不欢快。逛了一上午,她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拉着他。路过一个茶楼时,里面满堂的喝彩声吸引了她。
“进去看看。”他们坐在最后一张空桌子上。
说书人滔滔不绝地讲着七仙女和董永的故事,洛蝶听得入神,当听到结局是天人永隔时,愣了一愣,手中的糖葫芦掉在了地上。
“洛儿?”
洛蝶嘟囔道:“他说的是骗人的,天帝只有一个女儿,哪来的七公主。天帝才没有他说的那么小心眼。”
“故事岂可当真。”苏寒雪见她脸色不对,又说:“听一听就过去了,不用挂在心上。”
洛蝶颇为担忧地望着他,说:“如果……如果故事是真的,天帝再宽宏大量一些,那个公主和董永是不是就能在一起了?”
“或许吧。”他的语气中透着无奈,“昨晚你也看到了,人视妖魔为卑贱之物,神视人为渺小之物,并不平等。”
“是吗?”洛蝶搓着衣角,“我不想听了。”她说完就站了起来,“我想去外面看人杂耍。”
一路上她总是心不在焉,沉默的很。路过杂耍的地方,她也不挤进去了,站在最后面,愣愣的望着前方,不知在想什么。
苏寒雪说:“不如你陪我找样东西。”
“什么?”她抬起头,一脸茫然。
“先不告诉你。”苏寒雪刮了刮她的鼻梁,“你随我来。”
苏寒雪带着她到一家首饰店,洛蝶看了一眼,“你要找的东西在这里?”
“总要先看一看才知道。”
洛蝶挨个看着首饰,看到一个玉佩时,她站着不动了。这是个乳白色的圆形玉佩,玉佩中镂空雕刻着一只线条优美的蝴蝶,蝶翅上有几缕紫色如丝线一般的杂质,却正好与雕刻的花纹相呼应,更衬出线条的柔美。远远一看,就像一只蝴蝶平躺在圆环里。洛蝶拿起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甚是喜欢。她回头看了看苏寒雪,晃了晃手中的玉佩,“这是你要找的吗?”
她不再闷闷不乐,脸上多了些生动的笑意。见到如此,他的嘴角微微扬起:“是。”
出了店铺,苏寒雪指了指下一家店铺,“那里也有我要找的。”
一家一家逛了下去,洛蝶似乎已经把七公主的故事抛在脑后,开朗了许多。
逛完店铺已是晚上,天黑了。苏寒雪看了看天色,说:“我送你件东西。”
“什么?”
苏寒雪拿出一条带子,洛蝶接过来对着灯光看了看,没看出来稀奇之处。
“用它蒙上眼睛,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洛蝶老老实实蒙上眼,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她坏笑了一下,“我看不到路,会摔倒的。”
苏寒雪笑着摇了摇头,拉着她的手,“我背你去。”
那以后不知过去多久,许多人都能隐约记得那年庙会,苏寒雪小心翼翼背着一个紫衣服女孩子,笑容温柔如水。女孩子被蒙着眼睛,嘴角泛着甜甜的笑。他们就那样,走过青石路,穿过大街小巷。
“到了。”苏寒雪屈身,洛蝶急忙跳下来,刚一着地,她迫不及待地拆开带子。
眼前是个临水长廊,不知延伸到哪里。长廊一面是堵墙,另一面是低矮的栏杆。栏杆下是水,和对面的民居隔开。栏杆一边,每隔几步就有柱子支撑着长廊。柱子中间,挂着红灯笼,随微凉的夜风摆动。
视线的尽头,一朵朵烟花灿烂地绽放,照亮了民居,照亮了水面。
洛蝶觉得心里暖暖的,往苏寒雪身边靠了靠。苏寒雪搂着她,说:“夜晚不见得是可怕的。洛儿,你记住这个场景,如果哪一夜你是一个人,想想这个地方,也就不会怕了。”
夜深了,静了。他们坐在栏杆上,洛蝶靠着他,睡着了。
天上的星星清楚地映在水面上。他的眸中流转着淡淡地悲伤,目光慢慢地转向她,他轻轻叹了口气,似夜深沉。
醒来时已是白日,洛蝶边揉眼边坐了起来。
“你醒了。”醒来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边的他,他说:“这是苏府的旧宅。”
她拍拍脑袋,“我不记得昨晚回来了。”
“你睡得太沉了。”他从袖中拿出两个玉佩,说:“你昨天说玉佩只你一人带,心里不舒服,又没找到与此相同的玉佩。我便将玉佩划成两半,一人一半。”他边说便将一半玉佩递给她。
洛蝶看了看这个半圆形的玉佩,最外面的弧形圆环上刻着‘蝶落’,“你的那块上刻着什么?”她不禁好奇问道。
“‘冠雪’”,他边说边将玉佩与她手中的合二为一,“‘蝶落冠雪’,不正是说你我吗?”
“那我可要好好收着。”说话间她就将玉佩挂在腰间,“你也要收好。”
“好。”他收起了玉佩,“还记得十日之约吗?”
“嗯!今天就是第十天了。”
“那你今日想做什么?”
“你昨天也是这样问我的。是不是明天也要问。”她学着他的口气,说:“‘洛儿,你今日想去哪?玩什么?’”
“明日……”他低下眼,“我们还是说今日吧!”
“今天嘛……我那也不想去,只想和你坐在湖边的青石上,就像刚见到你那样。”
湖边青石上,她靠在他的怀里,嬉笑着讲她的童年趣事。他静静地听着,有时也会说几句,大部分时候都是望着她,神色温柔。
暮色将至,他说:“我去拿琴,弹给你听。”
洛蝶见他回来了,就退了几步,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双手托腮看着他。
夜空挂着清冷的月,偶尔被几朵墨云遮住半边脸。繁多的星,寥落的光,与如水的月色相比,还是有些许的零落。
他将琴放在面前的小木桌子上,跪坐在琴后面,他的后面,是西湖。他抬眼望着她,说:“这一曲,是为你而奏。”
修长的玉指开始拨动琴弦,琴声悠悠扬起,时而空灵,时而清亮,时而悠扬。
乌黑长亮的发半散半收,在月光的照耀下散出一层冷光,身上只着薄薄的一件白色云衣,领口半敞。和风拂过他的刘海,轻托他的长发,云衣微微飘扬,如玉盘的月下,他,如画中仙人。
他慢慢闭上眼睛,回想起那日苏府宴席散后,阳葵和他说的话。
阳葵说:“如果你不再纠缠丫头,我可以帮你对付宋一方。你是聪明人,知道我在说什么。”
“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你就多了个对手,宋一方会更难对付。”
“我答应你,但我也有条件。”
“说。”
“要等到我和洛儿的十日之约过后,我便不会再见她了。”
“好,我当你是君子,你可要说话算数。”
“自然。”
苏寒雪的琴声陡然间悲凉起来,手指触碰琴弦之处,皆有荧光。诸多的荧光慢慢地向西湖飘去,如萤火虫一般。
荧光所到之处,菡萏一一绽放,渐渐地,湖中开满了荷花。花瓣被月光撒上一层淡金色,微微随风摆动。
“书生……”洛蝶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
跌宕起伏之音飘进荷花丛中,点点荧光再次被惊起,漂浮到花瓣上,清冷的月色,落寞的繁星,偌大的西湖,满湖的荷花,如画的男子,悠扬的琴声,多如繁星、数不尽的点点荧光围绕淡金色的荷花浮动着。
萤火虫随着琴声,散开,合拢,再散开,再合拢,如荷花绽放一样。
一曲终了,余音依旧回荡,他睁开眸子,眸中再寻不见温柔。
“你走吧。”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目光冰冷地像他的体温。
“什么?”洛蝶站了起来,神色诧异,“你说什么?”她又问了一遍。
他闭上眼,平静地说道:“我这一生都不想再见到你,哪怕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