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执念(1 / 1)
谭均不疾不徐道:“此事确确实实由公子爷经手,夏侯府若是藏着掖着反而不利,倒不如大大方方承认。”
夏侯是阴沉的眼睛示意他继续说。
“事关凰族先祖尸骨,为大不敬,百姓要个说法,那么就必须有人出来承担罪名。”谭均说着幽幽地瞥了眼夏侯渊。
跪在父亲脚边的夏侯渊听着不对劲,若他当真承认了,那下场......
思及此不由冷汗涔涔,但父亲尚未说话,这个叫谭均的人又似乎很得父亲信任的样子,于是将憋到嘴边的声音咽了下去。
“你是说让渊儿去长老会坦诚?”夏侯是慢慢慢慢地问道,仿佛在斟酌着什么:“若坦诚了,又当如何?”
“墓园一事夏侯府理亏,长老首先要避开的是他的后果,但兹事体大,我们避不开,那么先把事情后果降到最低也是正理,如今保护夏侯府世代英明不受损是首要,只要有人认了全罪,个人始终不代表整座长老府,”谭均微微一笑低下头去:“毕竟凰族没有连坐的刑律。”
夏侯是的神色隐在月光暗影里,叫人无法看清。
夏侯渊终于耐不住道:“可是如果我去了长老会,只怕连父亲都救不了我,巫咸一定不会放过我。”
谭均安抚地看了眼夏侯渊道:“公子爷放心,谭某所说认罪之人并非公子爷本人。”
夏侯渊愣了。
“长老,”谭均揖礼一番道:“长老会在前,凰族百姓在后,这个认罪人选长老需得谨慎,若太普通了,只怕不得信服。”
“这样的人必须是我夏侯是的亲眷,”夏侯是目光在夏侯渊身上掠了一圈儿思考一番道:“我夫人娘家倒有几个子侄......”
他没说完,谭均便道:“必须是长老嫡亲亲眷。”
夏侯渊看到这个长相极普通的男子脸上出现一点莫测的笑意:“谭某觉得二公子最合适不过。”
“混账!弟弟月前死在刑柱之上,你叫他怎么认?”夏侯渊怒不可遏。
夏侯是不发一词。
“就是因为二公子已故,生前究竟所为何事长老一概不知,所谓不知者不罪,”谭均停了停,问夏侯渊道:“冒昧问公子爷一声,论素日风评,大公子与二公子谁的更好些。”
夏侯仪与夏侯渊相差十岁,是夏侯是的老来子,郝氏宠溺了些,平日骄纵纨绔在伏凰城中肆意妄为,论风评只看他死了人人拍手称快便知。
但夏侯渊与夏侯仪不同。夏侯渊是家中长子不爱出风头,所行所谋之事皆在暗中,人前恪守本分,极称他父亲夏侯是的声望,长期以往,百姓时常不将夏侯仪与他父兄二人联系起来,即便联系起来,大家更多的是叹息夏侯一族家门不幸,摊上夏侯仪这么个败家儿子。
这件事如果是夏侯仪干的,大家似乎会有一种:像那个人干出的事的错觉。
“仅此还不够,届时还需长老与公子爷合作才行。”谭均说着低声说了几句话。
夏侯是听完没有表示什么,但开始一脸灰败的夏侯渊眼睛似乎燃起了希望之火。
夏侯渊按商议连夜赶赴外州。
送走儿子,夏侯是转过身来,尖锐的双眼紧紧盯着眼前这个男子。
“你说三年前仪儿救了你父亲?”他问道。
谭均一愣,片刻道:“是,三年前家父失手杀了人,那人在晋阳有豪族帮衬,谭某区区小吏救不得家父,幸而二公子路经晋阳施以援手。”
“你父亲怎么会杀人的?”
“实不相瞒,谭某是岐国人。”谭均坦然道。
原来三十多年前谭均的父亲谭钊曾在岐国中过乡试解元,自负才名,风光得意,谁知后来会试时考官暗中使绊,令本该榜首的谭钊落榜,自此谭钊心灰意冷不理仕途,靠卖字画为生一路漂泊至凰族晋阳。
一晃多年过去,谁知一日竟偶然碰见了当年同乡同僚,那人正是当年以银钱贿赂考官,窃取谭钊功名之人,谭钊平时为人耿介,不喜他之人不少,于是被有心人激了几句又因喝了酒,谭钊便失手杀了那人。
“那仪儿怎么会管你父亲的闲事?”夏侯是心知儿子心性,这件事和他八竿子打不着。
谭均道:“家父的事着实是谭家占了二公子的福,那日那人先冲撞了二公子的车架,仗着有晋阳本地人撑腰,得理不饶人,后二公子得知家父之事这才施加援手。”
夏侯是嗯了一声,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只冷冰冰地另道:“你受的是仪儿的恩惠,你也自称是来报恩的,那么现在你却是亲手毁了仪儿的身后名,如此报恩之法我可是闻所未闻。”
“良禽择木而栖,家父有才无人识又吃了无靠山的亏,谭某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如能投靠长老您,谭某余生可保,至于二公子的身后名......待他日长老宏愿达成,还愁无法正名么?”
晚风簌簌,已至暑末微沾凉意,萧萧入骨,如暗刃。
良久,邀梅亭中传来那低沉的声音:“此事便交给你筹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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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咸过了两个清闲日子,立刻公务如山至,清点丢失尸骨数目,修整陵园,安抚百姓,调查案子......每一个都够他忙上一阵子了。
百姓怨气沸腾,加上天空每日都阴沉沉的,先祖怒气此类说法不绝于耳。
巫咸心中恼火,这天气问题他可知道是谁干的,只有那个家伙能用神力调遣天界云伯雨师,洛月,你可真会火上浇油!
一想到那个给他添乱的人此刻正闲庭落花,巫咸便牙痒痒。
手中有几封密函,一封说是城中又有几人死了,在一个碎石滩上被发现,死法与当初死在西崇塔的贾进一样,因为是几个流浪汉,所以没闹出多大事,但他预感这是失踪案的延续;另一封则说这几日夏侯渊一直在岐国徘徊,正是嫌疑深重的时刻夏侯渊还不避嫌作甚?
近来脑中事物繁多,巫咸烦躁至极,索性丢开手中公文往流云殿而去。
这几日洛月极少出来走动,他殿中总有大量仙气溢出,他的神力非常人所能承受,不少在倾云宫洒扫的役从侍女们纷纷被折煞地头晕脑胀,巫咸只好罢了宫殿附近的人手。
一路上巫咸气咻咻地想:洛月,你抢我地盘,睡我寝殿,还没半点客人改有的态度,又没礼貌,数百年知己交情也忘光光......
可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人,他还打不得骂不得!
谁让他是姝染兄长,他大舅子?
唉,他这个城主,这个大祭司当得真是窝囊......
来到流云殿,过了仙障,巫咸却发现炎凰在流云殿屋顶上探头探脑,鬼鬼祟祟,额,萧韶躲在旁边的树影里帮她望风。
这丫头,又在搞什么鬼?
不管她搞什么鬼,就凭这两个小鬼也想偷偷摸摸打探洛月什么显然不可能,巫咸拂过一片长势极好的藤萝,幽幽道:“你们两个,干什么呢?”
炎凰吓得一个趔趄从房顶上滚了下来,萧韶眼疾手快接住了她。
“巫咸哥哥你吓我做什么?”炎凰压着嗓子小声道。
巫咸瞟了她一眼:“凭你这点修为还想打探洛月?神界月神的名头是放着好看的么?”
“仙君现在不在倾云宫而且我是从碎石滩过来的。”
巫咸诧异:“你不是在查墓园的事么,怎么查到失踪案去了?”
碎石滩上流浪汉的尸体就是炎凰发现的,炎凰亲眼看到洛月在尸体周围不知道做什么,行为很诡异。
“墓园的事儿有你,失踪案被一桩又一桩事儿掩过去,我心里不放心。”
她匆匆说完,又悄声道:“我在碎石滩边看到洛月仙君了,觉得奇怪一路跟过来,当然,他一眨眼就不见了,所以我就在倾云宫等他,你放心,他还没回来。”
他还没回来?巫咸还没懂这句话的意思,就见炎凰提着裙子往洛月的房间冲去,巫咸吓蒙了,没来得及拉住她。
她要趁洛月不在去看他睡觉休息的地方么?这丫头哪借来的熊胆!
炎凰不知天高地厚正要推门,身后一个清和的声音道:“殿下要进我房中,是否该征得我同意?”
三人都吓了一跳,齐刷刷回头,只见走廊尽头的暗影里,洛月静静站在那里,宽袍大袖,仙风道骨,黑发束在身后更添温润,只是他面色极白,又隐在光影里,唇边一抹似正似邪的笑意让整个人显得阴测测的。
炎凰吓得有些腿软悄悄往萧韶身后躲了躲。
洛月走了过来,步子极缓,笑意却渐深,好像在看看那三个人作何反应,巫咸不懂自己大大方方过来找洛月算账的,结果现在被炎凰推在前面当挡箭牌,还莫名其妙地跟着心虚起来是为哪般?
当然,他还真是没来由被洛月的笑容吓得发虚啊。
视线乱晃,晃到洛月身上,巫咸蓦地发现洛月清减地厉害,像是被人抽了神魂,整个人若非有仙气支撑只怕下一刻就要散了。
巫咸皱了皱眉刚要问,他身后的流云殿陡然间圣光大作,那喷薄而出的仙气将三人齐齐震到数丈之外,雪一般的光芒一寸一寸绽开,耀眼地令人无法直视。
洛月站在那光芒前,向来冷情的眸子燃动着某种热烈的希冀,像是萌动的泪光,只听他喃喃道:“馒头......”
岂料那光芒持续了不过眨眼瞬间,很快便黯淡下去。
洛月一步一步地向流云殿走过去,本该意态神闲的月神此刻却脚步凌乱,殿门口仅有的五级台阶他竟连连踉跄了两次。
门霍的被打开,洛月走了进去。
巫咸看到他的背影在打开门的瞬间垮了下去。
好奇,太好奇了,究竟发生了什么?
炎凰第一个冲了过去,萧韶赶紧跟上,巫咸走了进去。
殿内是巫咸以前的寝殿,摆设没有任何变化,这几日好像洛月根本没在这里住过一样,但他的桌上却摆着一盆极小的花。
一朵小白花,就像很普通的路边的小野花,但洛月却极其珍视地将它捧在手心里。
炎凰与萧韶或许不懂,巫咸却看得明白,那小白花上下围绕着浓稠的仙气灵力,花蕊中间有星点的小婴儿状的透明水滴。
三十年过去了,他居然还没有放弃!
三十年前千佛洞前洛月与阿佶乎弥谒大战一场,小花精被波及死时灰飞烟灭。
那时的情况下,馒头是绝无生天的,但因之前洛月将封印神力的月神令交给了小花精,又拼着入魔的危险方抢回了馒头的一点灵魂碎片。
即便如此,馒头是决计无法复生了。
看见他日渐羸弱的背影,巫咸怒火中烧,一把揪起洛月的衣襟,瞪着他颓然的眼吼道:“东海三十年你是白养了么?你还不死心!我说过,这个孩子已经死了,这点灵魂碎片根本不算什么,就算是以前的月神洛月,花几百年上千年也救不回他!何况现在半魔半神的你?”
洛月低垂着眼睑不知在想什么,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握着花盆的手还在源源不断将他残余不多的神力输送过去。
巫咸心中不忍,但此刻必须硬下心肠,他一把抢过那小花盆吐出绝情幽冷的句子:“馒头死了,永远不可能死而复生,小薰也是!你放弃吧。”
似乎一直无动于衷的洛月目光紧紧盯着巫咸手里的小花盆,听到最后几个字,他猛地抬起头来,墨玉般的瞳仁里射出极度冰冷残忍的目光,仿佛巫咸是他的仇人,他必杀无疑!
洛月身上的煞气那么重,萧韶眉心一动不着痕迹地护着炎凰退后了几步。
巫咸坦然无畏地看着洛月,看着他的好友。
因为断了神力来源,花盆里的小白花竟有瞬间枯萎之势。
“把馒头还给我。”
这句话洛月说得又慢又轻,但他的眼逐渐泛红嗜血,三十年东海闭关攒起来的底子只怕要一朝尽毁了。
巫咸心中咯噔一下怕自己逼他太紧适得其反,正犹疑时一道墨绿身影翩然而入。
姝染走到洛月身边,手轻轻握住他的手,看着他柔声道:“哥哥,把馒头交给我好么?”
洛月见了她,嗜血的眼珠顿时清明了些。
姝染看了巫咸一眼示意他将馒头交给她。
巫咸看了看洛月又看了看姝染,将小白花交给了她。
洛月一双眼仍旧紧紧盯着小花,手已将巫咸放开,巫咸缓了口气才发现自己全身被冷汗浸透。
这时,姝染手中神奇的一幕发生了,那小花一碰到姝染的双手,原本颓萎的花瓣叶片缓缓舒展开,花蕊中心的透明小婴儿从原先的萎缩之态变得圆润剔透了些。
炎凰笑道:“对呀,姝染姐姐是紫鸢花神,只要是花在她手里都能开的好好的。”
“馒头是花精与我同源,花神令下,万物皆要复苏成长不得违背,”姝染看着洛月露出令人安心的微笑:“哥哥,我虽然不能让馒头复生却能让他的本体安生长着,哥哥放心么?”
洛月的目光落在小白花上,良久,他朝姝染点点头,往流云殿外走去。
巫咸叹息一声:也不知他何时能重新振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