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白雪词(1 / 1)
自苍震门入景仁宫,福子忙从殿内迎出屈腿一福道:“两位娘娘里面请,皇后娘娘正在殿内等着你们呐。”
前殿先帝御笔亲提的牌匾“赞德宫闱”披白裹素,尽显哀容。
皇后神色倦怠,从嬷嬷手中抱过包褥,低头看了几眼才露出笑来,“王爷这几日在宫里监国,政务繁忙,王府里就有劳你们照应了,奶妈们也都看顾好了,别叫她们乱吃东西,没得奶水混杂。”
袁幼仪,杜司茵齐齐应是,皇后将包褥递给嬷嬷,支起头半眯起眼,懒懒道:“行了,孩子我也见着了,天凉,别搁外头久呆,都回去罢,那什么,这嬷嬷先留下,我有几句话交代。”
待两人出殿走远,皇后撑开眼看向殿中一人,冷斥道:“年岁不大,胆子不小,谁教你的?通过王妃打掩护来接近宫里的。”
苏君悚然间出了一背冷汗,忙跪身行礼道:“此次进宫是民女一人的主意,再无旁人知晓。”
皇后冷哼一声,“你进宫来做什么?若是为了宋炆升,大可不必浪费口舌,这会子没人能顾得上他。”
“是,也不全是,”苏君前额抵着砖缝,稍匀了口气,恭顺道:“民女今日前来或许能够解皇后娘娘的燃眉之急。”
话出口,皇后冷笑不断,“好个张狂的丫头,不知天高地厚,若不是瞧在你逝去母亲的面儿上,你这条小命怕是早就交待了,苏氏,你口出狂言,可知罪?”
地间的凉气直窜进骨头缝里,镇得她小腿肚儿不住抽筋,苏君缓了半天劲儿才捋直了舌头回话说:“民女知罪,但求皇后娘娘一闻,民女便无憾了。”
“行了,先起身罢,”在她觉着膝盖几乎要跪穿的当口,皇后蓦地转了个话锋道,“你既这么说,我听听也无妨,”说着端起茶盅隔着茶雾眯眼看向她问:“方才你说我有燃眉之急,你说说,我有什么可急的?”
苏君谢了恩,起身稳住脚,福了一礼,细说道:“民女斗胆揣测娘娘心意,日前晋王爷因先帝龙陵受损一案,在朝中多有牵制,监国一事自然受到阻碍,且福亲王至今还未赶至京府,宁亲王在京外无所牵绊,与王爷,娘娘僵持不下,娘娘忧心实为情理之中。”
话出口,满室寂然,铜炉里哔哔啵啵响着炭烧声,她心里实在没底儿,惊恐尽失,只余下焦灼地等待,她猛地想,倘若遭受怪罪,她进了狱里是不是就能见到他了,他有没有受刑,吃的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有没有受寒……
她不着边际地想着,全然忘了自己的处境,眼泪一横就要流下来了,直到上首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才惊回神儿来。
“你果然不输你母亲,”皇后沉声道,“是个有脑子的,怎么,你说你有法子,仔细说来听听。”
她吸了吸鼻子,打起精神,恭谨道:“回娘娘的话,中书舍人王致远才高八斗且受先帝垂爱,止步探花民女深觉可惜,究其根源,内阁中,恐有人难逃其咎,明日辰时,王大人将在会极门收本处呈上一份奏疏,恳请娘娘提醒晋王爷,务必赶在司礼监文书房,赶在关如涟关公公之前拿到奏疏,倘若延迟,奏疏进了内阁,那么民女今日跟娘娘商榷的一切将会付诸东流,为时晚矣。”
听完这一席话,皇后大为震动,不由地坐直身,半信半疑地问道:“这当真是你一人的主意?”
“民女才疏学陋,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窥得先机罢了,此事除去我跟王大人并无他人知晓。”
“如若照你说的,能扳回一局,再好不过,不过……”皇后端起茶盅刮起了茶沫子,慢腾腾地道:“眼下的局面,王爷倒不至于完全受人掣肘,等福亲王北上回京,大有解围之势,你这计策或许有用,然而却不是必然之举……”
“不知皇后娘娘有没有品尝民女家的茶叶?”
皇后低下头看着杯口荡漾的茶面,颔首道:“是好茶,好茶配好罐儿。”
苏君攥紧拳头,跪地叩首道:“家母进宫为官时得到过不该得的赏赐,民女恳请娘娘将其物归原主。”
皇后默了阵儿,缓缓搁下茶盅命她起身,叹了口气道:“年岁小就是好啊,横竖奔着一个情字,他当初跟睿郡王抢婚,我不过以为他是为了晋亲王,如今看来,他为了你,连主子都敢欺瞒,搞起移花接木的把戏来了,倘若你今儿不坦白,我还当真以为那物件被他毁了。”
苏君大惊,连连磕头请罪,皇后摆手打断她,“好在事情还有挽留的余地,回头你老实把那东西收拾好交出来,我便恕他无罪,你可明白?”
苏君慌忙谢过恩,跪地不肯起身,皇后颇有意味地看向她道:“怎么,你手里还捏有把柄要跟我打商量不成?”
苏君打了个冷颤,忙道不敢:“民女斗胆跟娘娘求两个恩准……”
“嗬!”皇后嘲讽地勾起唇角,“还真是蹬着鼻子上脸了!你俩人玩弄主子在先,不跟你们计较也就罢了,这会子倒有脸讲起价来了,我不妨听你说说,看你今儿这条小命还留不留得。”
苏君背上扑簌簌往外淌着冷汗,咬了下舌尖,壮起胆子回话道:“那御赐之物到底什么来头,整个靖南侯府上下只有民女一人知晓,若娘娘日后怪罪,恳求娘娘怪在我一人头上,放过侯府其他人……”
“这个我做不了主,王爷那儿自会有计较,”皇后冷冷道:“不过,我插上一两句话的功夫还是有的,有用没用,得看王爷自个儿的决断了,这是头件事儿,第二件是什么?”
她稍稍放下心,又倏地呼吸急促起来,觑向上首,皇后面色已有几分不耐,她收回视线,一颗心渐渐往下沉,“民女恳求娘娘解除我跟宋大人的婚约。”
皇后眼神复杂地打量了她一眼,顷刻便收回视线,问:“可想清楚了?”
她眼眶子鼓胀,好在皇后眼下似乎并无不耐烦的势头,她盘算犹豫了片刻,压下头出声道:“民女想明白了。”话出口,心下隆然一声,浑身的力气尽失了。
祁武帝登遐,京府中严禁婚喜嫁娶,戌时后禁绝消闲灯火,永安四十一年在举国一片哀痛孤寂中不吭不响地到来,已进二月,又一场大雪纷飞而至,可谓天下共丧。
晋王守京,宁王围城,福王迟迟不返,两王对峙不下,局面沉闷陷入一潭死水之中,京中粮储不足,户部差派户部右侍郎李成督理京仓保障粮储供应,李成于京府周边各州县强行征收粮产,致使京府中粮价飞涨,民间怨声载道,更有民人暴动的行迹,侍郎李成内心含愧,以死谢罪,而后内阁发难,蒋阁老以晋亲王监国不力为由频频上奏恳请迎宁亲王回京协理监国,一时此番呼吁四起。
京府外,宁亲王以晋亲王暗自破损先帝龙陵,致使先帝病薨为由,以“匡乱反正”的名义,数次攻城。
其后朝内经制敕房中书舍人王致远检举披露,永安十八年春闱科举舞弊一案真相大白,四下哗然,大理寺左少卿原名彭子尚冒名顶籍江西九江同乡人士彭庆恩,取代其入朝为官,经锦衣卫北镇抚司查办,彭子尚对其杀害彭尚恩之举供认不讳,幕后主使直指内阁阁老蒋易,晋亲王亲笔下谕,彭子尚革职查办,后以宁亲王治家不严,纵容姻亲蒋家霍乱朝纲为由,打出“持危扶颠”的旗号,誓死守城。
两王针尖对麦芒,京府中人心漂浮,行业萧条,各府人家商铺关门闭户,目及之处,满是萧然之景。
苏老太太半是庆幸,半是忧虑,怔怔望着门口,红着眼叹道:“得亏老二他先前去了济南府,要不是这会子户部遭难那人儿恐怕就是他了,哎……我的文隆呐,这外头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呐?”
苏照不敢接这话茬儿,迟疑了下,转了话道:“我倒是听说刑部最近打算放人了,蒋阁老至今无事,照这么看来,应是两王各让了一步,晋亲王留着蒋阁老不动,宁亲王那边儿放宋恪之出狱……”
看向苏君,个把月内,脸盘儿小了一圈,更显得两颗眼珠子拳头般那么大,里头黑乎乎一片,一点儿精气神没有,总蔫蔫地愣神,饭也吃不下,苏老太太悲从中来,含泪道:“我总也瞧不出皇后娘娘的意图,这会子也有心思管咱们家的婚事儿,好好地,怎么又宣旨不准成婚了……”
小赵氏拉着苏君的手来回揉捏,“瞧瞧,穿的这么厚,手还是这么凉,”说着小声嘟囔道:“那会子人搁狱里头,咱们想撇干净,这会子人似乎是没事儿了,再想着先前的姻缘,人若是知道了,别提人心里有多凉了……”
“芸芸!”苏照忙拦下她话头,打了个眼色低声抱怨道:“你今儿怎么冲起来了,说话没大没小的,当时那情形,咱们不……”
“说的没错,”苏老太太附和了句,抹去眼尾的湿润,摆了摆手道:“行了,眼下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都回去歇着罢,且得有几日熬着呐……”
出了百寿堂,檐外悉悉索索撒着盐粒,凝朱叫了暖轿,苏君摇了摇头道:“你们去罢,我一个人走走。”
一路沿着西侧夹道缓行,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雪片压在脚下发出“耗儿叫”的声响,绕进洗梅园垂花门,影壁上的砖雕上落着层浮雪,她探出手指抚着棱砖缝里的积雪,雪花簇拥积了一指甲盖,她凑近嘴边轻轻吹去,后背突地一暖,一人将她搂进怀里,凑近她耳边轻道:“还想装雀么?”
她一惊,往回扭着身子,他箍紧她,下巴搁在她肩头,低声央告着说:“颂,别动,让我靠一会儿。”
她静下身,斜着眼看去,他阖着目,眼睫上挂满毛茸茸的霜雪,双手扣在她腰间,整个人盾壳似的将她罩住,隔绝了风雪,她心里又酸又软,眼珠砸在他的手背上,哽咽着问:“六……六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好一会儿了,”他吻着她的鬓角,“在你后头一直跟着,颂颂,我很想你。”
她双手覆上他的,一根根细细摩挲他的手指,“我也想你。”
宋炆升松开手,缓缓掰过她身,一颗一颗摘掉她的泪珠,轻轻叹息着说:“知道我多心疼么,颂啊,你饿么,六哥恨不能割自个儿的肉给你吃,你怎么瘦成这幅模样了。”
她探手抚平他眉心的褶皱,一面流泪一面笑着说:“你也瘦了,下巴颏上都饿出条缝儿来了……六哥,你好不好,有没有受苦?”
他捉下她手覆在脸侧,摇了摇头,“没有,想着你什么苦都没了……他们就是装装样子,不敢拿我怎么样的……傻颂颂,我都知道了,你怎么能为了我把那东西交代出去,我这心里头可难受死了,你若是有个好歹,叫六哥怎么弄?”
“横竖得尽快救你出来,”她嗫嚅道:“我不愿你在狱里头受苦……六哥,我害怕,那东西在一日我就睡不踏实,你替我交给他们好不好,真的,我怕极了……”
宋炆升腔室里隆隆响动,他怔眼看着她,她的话语在耳边失了声,只余下两张娇嫩的唇片在他眼前上下张合,她滂沱的眼泪击得他溃不成军,迫使他不由点头答应,他将她括进怀里,细声安慰:“别怕,别怕,我都应了你……”
她在他怀里逐渐安稳下来,间或抽几下鼻子,他心头也跟着一抽一抽的,她已经融进他的骨血里头去了,她痛,他比她更痛。
“颂啊,你不打算要六哥了么,还求着皇后……”话说出半截儿,她立马在他怀里颤起身子来,他忙箍紧胳膊,轻嗅着她的发隙连声说道:“我明白,我都明白,你是怕因着那东西牵累我是么,傻颂颂,六哥甘愿被你牵累……”
雪盐撒在脸上痒痒的,苏君又往他怀里靠了靠,他一侧肩头的飞鱼游在她的脸侧,餐霜饮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