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秋游庙(1 / 1)
阶下的几株狗尾草张着纤毛微微曳着身,阶顶的黑毛犬懒洋洋地趴着,突地动了动耳朵,提起脑袋,纵起身,僵着尾巴看向胡同口,脖间的黄铜铃铛哐当一声脆响。
王大横披着外袄,叉腰迈出门房,拍了拍狗头,眯眼看向远处问:“赖狗子,是不是有人上门儿了?”
一人一马飞驰至眼前,王大耸了耸肩,将胳膊插进衣袖里,搂了搂对襟走下阶,一面笑道:“大人来了。”
宋炆升轻衣便马跃下身,革带下束的火镰很潇洒地抛了个弧度,松活活地打了个招呼笑道:“您老早啊!”
人就是这样,笑脸儿贴上笑脸儿,聊起话来也投机,瞧瞧这人,至少碰着他时眉眼总是舒舒和和的,也不端官架子,王大自觉受到了莫大的礼遇,对起话来更多出几分殷勤:“昨儿听说姑娘要去逛庙会,您接人来了?”
宋炆升往门里看了眼,扭回脸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语气略带调侃地笑问:“这会儿时节,庙会那儿总能碰着农家自酿的菊花酒,您瞧,要不我顺带着给您老捎几壶?”
心窝儿里正痒痒着,人递抓挠勺儿,真比亲儿还体贴人,王大十分受用,他是个不拘的性子,也不过多客气,比出一手食指,很是坦诚地哈哈大笑:“逢瞌睡,您就送枕头,不敢劳烦大人,喝多了怕耽误事儿,一壶,一壶就成!”
宋炆升伸出两跟长指晃了晃,附和笑道:“多了提不住,一壶人不值当卖,两壶您瞧怎么样?”
不亏人是廷子里抻练出来的,跟他这种兵场里出身,拼拳脚的大老粗不同,心思缜密,一眼能看透人心,芝麻谷子大点儿的事也给补漏得让人挑不出错处来,王大收起笑,不由多带了几分小心几分恭谨点了点头,余光瞥见一旁的黑马,又探听着问:“我听说鞑子归一了,大人瞧着是个什么情形?”
宋炆升看向门内,嘴角牵起一个淡淡的弧度,一面拉起辔策,一面道:“西部那新可汗是一厉害角儿,上月率几十万大军把东部捣了个稀烂,眼下不分东西,只余北元了。”
王大顺着他视线看出去,忙收回琢磨的心思,摆出一副笑脸。
人有吃不腻的茶,苏君是他总看不厌的人,一汪水儿似的人物,深深楔进他心头化成一片儿湖,一涟一漪都牵动他脑筋。他并非良善之属,动手杀个人也跟砍瓜切菜没两样,用不着眨眼,间或碰着棵辣葱,任你再难缠,顶多揉两下眼睛珠儿,刀子一挥一剁总能对付过去。唯独遇着她,一副心肠总软踏踏的,难提溜起来。
她爱穿素净的衣裳,在他眼里却是万般多彩的,即便是今儿这一身葛布衣裤,他觉着也只有她能穿出这么一种娇俏独到的滋味儿来。先前不是没接触过女人,没一个能让他晃了心神的,老天爷也算开眼,独活了这么些年,总算悄默声儿地把人送到了他跟前。
王大拳头抵在唇口咳嗽了几声,背手迈着方步,气昂昂地上阶去了。
苏君偷睃他一眼,从门内跨出走下阶,张了张衣襟,十分沮丧地问:“这衣裳当真那么难看?瞧大爷他那副嫌弃样儿。”
门房里似有似无地爆出一声闷笑,宋炆升安慰她道:“他哪儿是笑话你呐,是笑话起骓骓来着,见人花开得好,就痴眼了。我瞧你这样穿挺好看的。”
苏君斜楞着眼看他,似乎在推究他言语的真实性,少顷便低下头,一副破罐儿破摔的口吻道:“就这么着罢,横竖想要骑马来着,也别计较穿什么了。”
见她楞头磕脑,自说自话的模样,宋炆升跟灌了杯酒似的,自管品呷陶醉起来,倏地一人二马晃进视线,搅得他心头腾腾地直窜火。
跃阳笑嘻嘻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复又凑近苏君道:“都收拾好了,姑娘瞧着咱们什么时候走?”
苏君嗯了声,很熟练地牵过一匹枣红马,抬出一手抵至他肩头又缩了回去,拍了下他外臂,讪讪笑道:“辛苦你了,欸,你个儿长得真快,我都够不着你肩了。”
跃阳两眼放光,拍了拍胸脯,信誓旦旦地道:“这么着的才好,大高个儿才能保护您呐。”
这什么眼神?浓的都能熬出油来,一点即着!宋炆升暗骂,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天天儿地戳在眼眶子边上,见面三分情,占的尽是近水楼台的便宜,毛都没长全的半大小子,主意打得倒挺偏,惦记上他的人来了,明摆着没把他当回事!
跃阳打了个喷嚏,顺势弓着背扶了扶脚蹬,伸出一手请示苏君上马,苏君绕开他一个翻身越上马背,发尾黑鬒鬒的像两张燕翅轻轻扬了扬落在肩头,只这么一个动作撩得马下俩人心头颤颤的。
马上人目光扫向身下对上两双溢彩的眼珠,刺得她不由倒仰,皱着眉头疑问:“怎么了?”
跃阳一怵,猛地来回摇了摇头,打着哈哈道:“奴才这就走。”话落三两下便上了马。
眼前一闪,又一人飞身上马,苏君张口喊了声:“六,”,骓骓已载着他跑出很远了,背影张驰,像只凌厉的蝙蝠。
一红一黑两马悄然趋近,马蹄子叩在青石路上,踢踢踏踏寂寞空响着。
宋炆升浑身上下嗖嗖地直冒寒气,苏君心里七岔八岔的,不知哪儿得罪人了,脸绷得跟铁板儿似得,拒人千里之外,头回见他这副脸色,简直骇人,出游的劲头被马蹄声踏得稀碎。
宋炆升腔子里冷冷结了层冰壳,拿眼尾扫搭,见她垂着眼噘着嘴,心头忽地缺了一角,隔膜全化完了,她不是他笼中的鸟儿,没有被他霸着不展喉的道理。
苏君隐约猜出他闹脾气的根由,见他看过来,忙充出一笑,解释道:“今儿老太太原本不答应我骑马来的,好说歹说才应下,不过得多个人跟着……”
她一笑仿佛再大的忧愁也开解了,他浅笑,语气却前所未有过的认真道:“你这么好,我真怕一个闪失就把你弄丢了。”
那么的百伶百俐一人,一定明白他的意思,明知道话出口可能要伤了她,却仍忍不住要问,她一句话就能把他心里填满,可他在她心里头能有多少斤两,够不够称还是一回事,宋炆升越颠算越没了主意,他连蒙带唬的把人拢到跟前,她却从未给过他一句明白话,她心肠热乎,遇着事总先为着旁人,一而再地把他们之间的情乐抛在脑后,再往前推算要是最先认识她的人不是他,是不是这会儿就没他什么事儿了?
果然苏君侧过脸不再看他,眼皮搭撒着,蔫着头在马背上来回晃身,当真委屈极了,这是怪她心里装不下他么,天知道,就连她近池边喂趟锦鲤,眼前也全然晃着他的影儿,只要是关乎他的总那么不经意间的就撞进她心间。
恍惚间,一只手搀住她手臂,头顶压下一句苛责:“看路!不要命了?”
苏君看向他,讷讷道:“六哥不信我,时候长了,咱们之间就夹生了,我不想这样儿。”
是怎样一双通透的眼睛珠儿啊,颤颤悠悠的,数不尽的哀怨,仿佛要吸了他的魂魄进去。
“想什么呐,”宋炆升匀了匀气错开话,视线调向远处的城门,轻道:“出了城没一会儿就到了,跟六哥儿一道好好玩儿去。”
身后一匹大白马扭搭扭搭跟上来,宋炆升一个厉眼扫出去,跃阳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勒紧辔策,马步一拘,晃悠悠地慢下来。
宝灵寺庙门外众生云集,鹤发垂髫,衣鲜男女们三五成群往来不绝,各行杂耍摊贩前人影流连如织。
一白须老头来往呼喝着:“卖糖人儿喽!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欸!”
宋炆升看向她,她睫梢轻颤,紧紧地盯着五颜六色的糖人看,费了好大力才收回视线满脸期待地看着他。
他刚点头,她便如脱笼的鸟雀溜进了人群,“一,二……五”,宋炆升立在原地默念了五个数,见她突地转回身,木楞楞地张着眼四处查寻,目光从他面前划过却没能对上他的。
四周全是陌生的面孔,苏君点着黑压压的人头莫名感到惶急,倏地手心一热,一手被人牵起。
宋炆升低头看着她道:"下次别一个人乱走,丢了怎么弄?”
苏君脸皮烧热,一面抽手一面顶他的话:“是你丢下我来着,躲在暗处,看人笑话。”
指肚里跟没撑骨头似的,手掌滑腻腻,热乎乎的像株煮熟的嫩苞米,宋炆升握拳攥紧她手不舍得松开,不再跟她多辩,强引着人往前走,拳心里胀了几胀便消停下来。
手指压在他掌间,苏君心头也跟着蜷了蜷,似乎顶头有了遮挡的壳罩,风大雨大再也伤不着她,抬头看他侧脸,他眼尾降下目光将她拢在一片光晕里,一本正经地道:“这儿人多,没得被挤散了。”
苏君努了努嘴儿,宋炆升全看进眼里,心里一声长呼,全当他厚脸皮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