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余落日(1 / 1)
祁冀略怔,“是儿臣前些日在五柳街古缘堂偶然碰着的,见着它手艺精细……”
凤冠上龙凤口中的衔珠玉滴打着摆发出脆响,福子忙上前搀住皇后,“娘娘!”
皇后单肘撑在塌桌上手支着头,祁冀站起身,“快传太医!”
宫人们抬过一座紫檀木雕开光勾莲花纹三联木座屏风支在凤榻前,几名太医进出诊治。
“皇上驾到!”一声高唱,殿内众人齐跪,皇帝携着几位亲王走过,刘云海水纹袍边儿曳过众人眼前。
皇后出声命宫人撤下屏风立起身,皇帝扶她坐下,“虚礼省了罢,这会儿皇后觉着如何?”
一太医回禀,“回皇上,皇后娘娘急火攻心并无大碍,凤体一向康健,服下利于安神的汤药稍作歇息便可恢复。”
皇帝握拳抵在膝头,“说说,是怎么回事儿?”
祁冀躬身上前,“母后是见着儿臣所送的贺礼后着急上了火的,是儿臣的错。”
皇帝往殿中看去,“就这个?”
皇后道:“这个怪不着老四,是我不经吓,让人见笑了。福子,你去,把我的那个搬出来,皇上您稍坐,臣妾麻烦您瞧个物件儿。”
片刻两名内侍抬着一红木托盘放在殿中的几案上,皇后点头,两人揭下巾布,两尊金佛齐肩坐在案上。
皇帝目光顿挫,皇后试探问他,“您还记不记得这尊佛?臣妾自幼礼佛,赐婚于皇上那时候儿,您送臣妾的聘礼中就有它,一齐儿的还有一尊弥勒菩萨立像和一尊金刚总持坐像,臣妾一直舍不得用,跟臣妾嫁妆一道都搁进库里了。”
皇帝蹙起眉,“是这么回事儿,是朕亲自找匠人打造的,怎么有两尊?”
祁冀接过话,“这都是儿臣的不是,儿臣在那古缘堂瞧到这尊佛,存下心思拿来给母后做寿礼,不成想冲撞到您二位百年之好,儿臣愿意受您责罚,不过这是父皇您亲自交代匠人为母后打造的,隔了这么些年,怎么又出来尊一模一样儿的?”
皇后探手拿起榻桌上的两枚金簪,“这两样儿也得劳烦皇上您鉴别鉴别,这俩簪子,一个是您孙媳妇儿的,一个是靖南侯苏家姑娘的,这不刚巧撞了脸了,只咱孙媳妇这枚是从我库里挑的,苏姑娘的是上多宝阁那处买的。”
皇帝就着她手看了眼,“我明白你意思,就是说宫里边儿闹贼,把你库里头的物件儿淘换到外面儿去了。”
皇后点头,皇帝起身下榻走至殿中案几旁,屈起手指各敲了两尊佛像,又从腰间悬配的佩挂里解下把掐丝珐琅镶柄折刀各刮了两尊佛的表面,一尊佛头咬着刀口不变,一尊顺着刀刃儿被剥下片儿金皮儿,流云箭袖儿翻飞,皇帝反手一扎,刀身从一尊佛头的脑顶灌入,刀尖从眉心里撅出头。
一旁宫人伺候他净过手,皇帝做回榻上来回擦着手,末了丢了蝙蝠纹云锦布巾在脚边,“老四,你方才说佛像哪处儿买的?”
祁冀垂首道:“五柳街古缘堂。”
皇帝看向皇后:“簪子呐?”
袁幼仪回道:“回皇上,是椿树街多宝阁。”
皇帝一手捻着膝盖,“这俩地方主子是谁?”
殿外日光偏斜,光束打在地砖上照出众人的影儿,皇帝整着袖头儿问,“朕问这两地方背后主子是谁?”
皇后看向殿中,“薛太太,你方才说知道背后主子的来头,仔细说出来,人多也好商量。”
薛氏咬着下唇抬起头,“妾身听说是宫里的来头。”
皇后点头,“这个刚你说过了,眼下欠个人名儿,别耽搁时辰,直说罢。”
薛氏抬臂拭了拭汗,“回娘娘,是余公公。”
皇帝闻言一拳叩在案上,“瞎话婆娘!”
薛氏瘫在地上请罪,谢老太太俯身道:“皇上,薛太太所说并非空穴来风,恳请皇上明察。”
苏老太太随之,“恳请皇上明察。”
“恳请皇上明察。”
皇帝蜷起手指,握紧塌桌边沿冷笑,“怎么,这是要合着伙儿逼朕不成?”
皇后正了正凤冠起身叩拜,“请皇上您三思呐,若不是宫里人的能耐,皇库里头的物件儿怎么能在坊市间流通?臣妾愿意赌上这顶凤冠验他清白。”
众人闻言觑向上首,皇帝蹙着眉头挥手,“你先起来说话。”
殿外走近一内侍,“皇上,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宋炆升宋大人求见。”
皇帝瞥了眼殿外,“不见!也不挑个时候儿!”
内侍双手呈上一封纸笺,“回皇上,宋大人说是要紧事儿,若是您不见,先呈了这封密笺到御前。”
皇帝看着殿内乌泱泱一片人头,不耐地挥了挥手,“起罢,都老实坐好,拿来我看看。”
合上纸笺,皇帝探出一手指了指,“叫他进来!”
须臾,飞鱼纹潜进殿门,宋炆升踩着粉底皂靴走近御前,一手横于胸前一拳支地,“见过皇上,皇上万福。”
皇帝两指剪着纸笺撂到他面前,“这上头说的当真?”
宋炆升应是,“是几人亲口所供。”
皇帝摁着塌几起身,随侍太监忙上前搀扶被他一手甩开,负手踱了几步,越眼看向门外殿檐脊角内悬垂的狮纹铜铃,风一吹喀拉拉一阵响,“朕知道了,此事朕会再派人核查。”
众命妇觑向皇后,皇后拘着泪,“皇上,今儿咱皇家的脸面算是丢没了,您就让各位夫人们为臣妾做个见证罢?”
抬眼看她,凤冠霞帔着身跟套在竹竿上似得,回身挨个看过几个亲王郡王,皇帝垂下目,两只捏了捏鼻管,坐回塌上,“叫余泽海过来。”
苏君抽空打量他,他正身立在殿门处,袍角擦着门槛合着穿堂风往外涌,网巾巾带沿着两腮束于颌下,三两笔话勾出他轮廓,宋炆升抬眼越过她看向她身侧,苏君转过脸,文馨正冲他轻笑,他点头回应。
垂下目,胸口微噎,余光瞥见一人盯着她看,苏君略欠了欠身,祁冀搁下茶盅轻咳了声。
一人身形精瘦,满面细褶儿,头戴乌纱描金曲脚帽,四爪横织细云蟒贴身,腰系扁辫躬身进入殿内,俯身跪拜,“恭请皇上圣安!”
皇帝指了指殿中两佛,“起罢,也别跟朕兜圈子,知不知道今儿为何叫你来景仁宫。”
余泽海躬身道:“奴才不知。”
皇帝抬抬手,“再看看,案子上的物件你认不认得?”
余泽海回身看了眼,转过脸垂下头,“回皇上,奴才不认得。”
皇后添了杯茶推到他手边,“皇上来半天了,臣妾也没个眼力界儿的,您先喝口茶。”
皇帝抬过白玉龙凤云螭纹杯,半合了眼,“老四,你牵的头儿,下头你接着问罢。”
祁冀应是起身走近余泽海,“椿树街多宝阁,五柳街古缘堂可是余公公的产业?”
余泽海躬身应是。
祁冀屈起一手中指在案上磕了磕,“这尊佛是我从古缘堂淘澄来的,谁知竟是皇后娘娘的原物,娘娘库里的被人拿假物掉了个包儿,公公堂子收的,公公不知?”
余泽海满脸褶子舒张开笑道:“奴才成日在司礼监呆着,堂子里还真不是奴才看的。”
祁冀问,“是御茶坊的常四海罢?余公公劳苦功高认些干儿分担些活计合该的,这眼下说不清楚的事儿只好找他来问了。”
话毕宋炆升出殿驾着一人走进门,“你来得正好,正要问你话呐。” 常四海弓着身子四处打量,抬头瞥见一抹明黄吓歪了身,被宋炆升提了一把勉强站住,“常公公,小心呐。”
祁冀拍了拍真佛佛头,“常四海,这尊佛你认不认得?”
常四海瞥了眼余泽海,咽下口唾沫,“认,认得。”
祁冀拔掉假佛头间的折刀,握在手心转了转,“早晚还是得说实话,宋大人诏狱里的器物儿可不听旁人的话,说,知不知道是娘娘库里的?”
“知,知道……”
闻言祁冀逼近一步,“东西怎么从宫里捣腾出去的,回头自有人审你,眼下我只问你,你干爹他老人家知不知道?”
常四海额头一把磕在地上,“这个,奴才不知呐……”
祁冀笑了笑,“这干儿孝心实诚,打算把罪过都担下来呐,早说就不用费这么大功夫儿了,盗卖皇库里头的物件儿是什么罪名儿来着,株连九族?常公公,待我向你爹妈问声好。”
常四海扑到他脚边,“我认!我认!王爷您手脚金贵,您放过他们没得污着您手……干爹他,他知道这回事儿来着。”
余公公闻言撩袍俯身御前,“皇上明鉴,奴才是真的不知,奴才除罢晚间儿在宫外,其余都在司礼监和您身边儿候着,铺子里是奴才雇了掌柜帮衬的。”
皇后笑着探身问向身侧,“皇上觉着今儿这茶如何?”
皇帝摩挲着白玉杯上的螭纹点头,“是哪处来的?宫里好长时候儿没见着武夷山大红袍了。”
皇后笑道:“是你孙媳妇儿今儿才捎进宫来的,我瞧着好,赶巧儿泡茶喝。”
皇帝手指握紧杯身,袁幼仪起身回话,“原是儿臣借花献佛来着,这茶是我成婚那时候儿苏家姑娘送我做贺礼的,娘娘老说宫里茶喝着涩口儿,今儿才带进宫来的。”
祁冀微讶,“娘娘今年没喝着这茶?”
皇后摆摆手,“内务府那边儿回话说,上年南面儿收成不好,有是有,泡过几杯就没了,别说我,你父皇不也没多喝么。”
祁冀冷笑,“母后心慈也得有个度儿,我前些日子刚去过福建,茶叶收成都挤成堆儿了,苏家能喝起的茶,咱们家倒喝不得了。”
皇后看向苏老太太,“苏夫人,你家开茶铺的,知不知道上年收成如何呐?”
苏老太太道:“回娘娘的话,我那长孙儿上年到南面儿买茶,听他回来说那边儿雨露丰厚,想是收成不差的。”
祁冀转过身,“常公公,你管御茶坊的,不能是您放出口信儿糊弄人的罢?”
常四海额前磕得乌青,跪身转向余泽海,“干爹,对不住了,大难临头,不敢保您了,” 言闭转回身,“奴才好茶都孝敬给干爹了。”
玉杯应声摔下,螭纹白玉片溅起刮擦着余泽海的侧脸飞去,皇帝走下塌寒声问他,“这你怎么解释?”
余泽海仰头,脸上挂着血痕,“奴才一片忠心日月可鉴,皇上您要信奴才,不能因着一满嘴疯话的小人冤枉奴才呐,皇上。”
皇帝靴头抵了抵地上的纸笺,“再叫朕明鉴,眼下就把你脑袋揪喽,一件两件事儿跟你扯上干系权当是你用人不淑,这么多双眼睛瞧着朕,真当朕是糊涂了不成,爪子探到宫里边儿,朕念着旧情打回去就是了,镇国公的案子毕竟当初是朕亲下得旨,心里有愧,原想着就让朕做这个恶人罢,不成想你就是那背后的主谋,朕相信你,把京府政务交给你办,竟是捅了个窟窿,如今你几个同党把你供出来,你下狱里跟他们对口供去罢。”
余泽海正欲开口,宋炆升上前一步,“臣想起一事儿,需回禀皇上。”
皇上背起手,“说!”
宋炆升道:“复查镇国公的案子,是臣无意中从五城兵司马裴子韶那处得知的消息才牵的头儿,那晚王匀不光折了您的面子还透露出镇国公案子的线索,这您都知道,只是方才一事儿给臣提了个醒儿,那王匀当初暗指余公公是背后主谋,依据之一就是御茶坊里的贾提督曾给过他二十斤武夷山大红袍,以便获知当时诏狱里审案的进程。搜他家时,确实有这么二十斤茶,不过那王匀舍不得喝,全放罐儿里封存了,封口不严实,臣找见时全被耗子咬碎了,眼下臣不得不疑这茶的来路儿,皇上您看?”
皇帝闻言措牙冷笑,“好的很,朕继位几十年,临了,吃的还不如鼠耗儿,余泽海,朕不谢你谢谁呐?”
余泽海张口辩解,殿外闯进一梳着牡丹髻,一身青赤红礼服的宫妃,俯身跪倒,“见过皇上,恭祝皇后娘娘寿旦,祝娘娘康乐宜年,福寿绵长。”
皇后冷眼看她,“曹婕妤,嫔妃贺仪时辰没到呢,你着急来凑什么热闹?”
曹婕妤瞄着皇帝,“晚一会子,臣妾就见不着皇上了。”
皇后愠怒,“混账,说得哪门子丧气话!”
曹婕妤扑到皇上脚边抹泪,“皇上要给臣妾做主。”
皇上挪开脚,“有什么痛痛快快儿说!”
曹婕妤摊开手掌,“皇上您瞧瞧臣妾手。”
秦贵妃探身看了眼,“呦!怎么瞧着全是针眼子呢?”
曹婕妤期期艾艾,“贵妃不知,这全是臣妾这阵子做活计扎的。”
秦贵妃嗤笑,“我当什么呐,原是自个儿作践出来的,没听过这事儿还要找皇上做主的。”
曹婕妤更加悲戚:“若不是被逼得没法儿了,臣妾哪里想受这份子苦,内务府成天想着法儿的克扣臣妾的用度,不是缺了这个就是短了那个,前段时日茶喝净了,内务府那处要不来还是到皇后娘娘这儿讨了些,臣妾只得跟宫里几人做些活计渡到宫外换些费用使唤,皇上,不光臣妾,宫里位份低的姐妹们都是这般光景,若是再不回禀皇上,再过几日臣妾怕是要断炊了。”
秦贵妃湿了眼角儿,“可怜见儿的,怎么先前儿不找了我来,我这儿不见得多好,总能接济你一些的。”
曹婕妤哽着嗓子,“照这样儿,旁的姐妹都学着臣妾来找皇后娘娘娘,贵妃娘娘,那可何好呐?我使唤人跟内务府理论好几回了,他们让我找余公公说道,欸,余公公也在呐,今儿您给臣妾应个话儿罢。”
皇帝起开步迈至殿口,“即刻起睿郡王协同锦衣卫北镇抚司查办余泽海及其相干人等,关如涟暂接司礼监承笔太监一职彻查内务府。陪你们唱了半天戏,今儿朕的脸面也算是丢尽了,该散的早散了罢,皇后生辰也过了,该回藩的尽早回去。朕先回奉天殿了,有了结果你们主案的再去见朕。”
“皇上起驾!”
“恭送皇上!”
膝盖擦地追至殿外,抬头看了眼殿外的青天白日,余泽海叩地低呼,“奴才恭送皇上。” 肩背的四爪横织细云蟒暗暗失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