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醉众仙(1 / 1)
建朝百年有余,国号随建者祁氏,祁武帝践祚后,改年号永安。武帝成年皇子有四,太子祁博,永安三十年因病薨逝,其子祁承坤承爵受封晋亲王。次子祁忠受封福亲王。三子祁菽受封宁亲王。四子祁冀受封睿郡王。苏君默数着地砖上的纹路,指背生凉。
福王妃嗯了声儿,“是个知礼的,地上怪凉的,起身罢。来个人,看座儿。”
眉睫儿细长,眼睑低垂,粉白的颚尖儿掩在云锦褙领里,鹿皮靴口的兽镶毛随着炭炉的火流曳动打滚儿。福王妃收回打量压下手中茶盖儿,“我见过陈女官几回,你跟她一个样板儿似的。刚宫里万太妃跟我提,说菩萨殿里见着一姑娘,长得像皇后娘娘以前的女官,还以为菩萨显灵,使唤她下凡来了。丫头叫什么名儿?”
苏君一滞,抬起头,“民女苏君,眼拙没认出她老人家。”
福王妃三十年纪,眼波生流,抚了抚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银簪,笑道:“宫里头的老古董,不怪你认不出。”
炭炉里火灰上窜,毡帘外伸进半截束袖儿,漏进一股风,“台阶儿上滑,您小心。”
一中年男人挺着肚儿,扑去绣团龙滚边半臂对襟长衫袖口儿的雪尘探身进门,福王妃起身迎上前,“呦,王爷回来了。”福王顿首应了声。
门口一人放臂掩上毡帘,福王妃笑道:“宋护卫得闲来了?”
福王接话,“我那晋王老侄儿知道咱们今儿回城,使唤炆升接人来的。”
宋炆升转过身一揖,“王妃万福。”接着抬眼越过她肩膀问:“哟,这位是?卑职瞧着眼熟。”
福王妃拉过苏君笑道:“看我这记性,客人都给忘了,这是靖南侯府家的姑娘苏君,碰巧儿也来游庙,你打哪儿见过的?”
福王坐下身抄起一掌大的窄颈瓷瓶,探着草签儿往里拨弄,听见这话顿住手问,“是谁来着?”
福王妃笑道:“王爷,这位是靖南侯府家的姑娘。”
福王瞥了眼苏君又提手对准瓶口拨着草签,“怎么,你认识?”
宋炆升轻咳一声,揖揖手,“看茬眼了,方才是我唐突,姑娘多担待。”
苏君垂下目光避开那双暗纹皂靴靴面,微福了福身道:“无妨。”
这厢回了屋被三人围着追问,苏君抱着热茶摇头,“是福王和王妃,也许是我娘在宫里当过差的缘故,问了几句话,旁的倒没什么。”
仨人张口吃冷风的模样在苏君意料之中,福亲王素好狎/顽/娈/童,奸/养/男/脔,据说王府中玲珑秀姿的小厮佣人堪比后宫云鬓娇娥,难怪人犯怵。
那厢福王妃叫退下人,“王爷,您瞧着呐?”
福王一手拨转着瓷瓶,默了半晌问:“确信她是靖南侯家的?”
福王妃添了茶推到他手边儿,“臣妾见过她母亲,俩人一张脸儿,错不了。”
福王伸手来回划着杯口,“先晾着罢,等了有消息再说,北边儿是个什么情况?”
宋炆升敛直腰背,“宁亲王首仗出师大捷。”
福王搁下瓷瓶,撂下草签儿,端茶喝着,“回头拿个蝈蝈儿,铁头将儿捱到冬天也得熄火儿。”
陈年红松匾额上题着“芳茗”两个泥金彩漆大字,下题“永安十六年”,铺内伙计身着浅驼交领短衣,腰束深色缠布,肩上挂着白条巾子穿梭忙碌。
张岩峻挽起马鞭指了指苏家茶铺牌匾,“每回见着你们家牌匾,我家老太爷儿都呲嗒我不上进,这哪位题的?回头我拜个师去。”
苏辕拍拍他肩,“是谭麟老先生,先帝爷儿宣熙年间的翰林院编修御史,我三叔儿未出仕前的授业恩师,十八年间驾的鹤,你甭去了。”
几人进了茶铺北间,一小伙计躬身迎上前,“哎呦!爷儿,姑娘们来了,咱里头坐去!”
苏辕笑问:“六儿,这几日咱铺儿里生意如何?”
六儿引着几人在红木雕花方几前坐下身,朝旁边一伙计使了个眼色,边沏着茶回话,“好着呐!您瞧这一大堂人,这不到年根儿了,买茶的人也多!”
包墨绿长头巾的马掌柜从南间走过来,“六儿,给爷儿,姑娘们新换套器具。”
苏辕截住六儿,“掌柜的别客气,今儿顺道过来拿几本儿帐子,过会儿就走。”
马掌柜叫来一伙计交代了几句回过头笑道:“几位慢等。”
苏晴往外探了探头,“掌柜的,对街是哪个地方?巷儿里人挨人的。”
马掌柜跟着看了眼门外,“上月北大街街西开了一酒楼儿,品头儿不错,生意也就红火,搁顺天府衙门北面儿不远,官爷儿们下了衙也有不少去的,从咱们这儿出了三条儿胡同,右拐没几步儿就到了。”
苏晴拊掌,“出趟门儿不容易,别浪费时光,你们说呐?”
几人对视一拍即合,苏辕叫了声“长缨儿!”,门外跑进一小厮,“爷儿有吩咐?”
苏辕道:“你回去,跟家里人说,我们在外头吃,不用等了。” 长缨欸了声儿转身去了。
苏君让他们先走,“我找账房先生聊两句。”
没多久,一厚嘴唇儿的男人走近鞠了鞠腰,“掌柜的说姑娘要见我?”
苏君比比手,“您坐,先生如何称呼?”
男人坐下身,“本姓乔,单名一个伯仲的仲。”
苏君掀开一帐子问,“这账目都是您做的?”
乔仲笑笑,“那是自然,姑娘瞧着如何?”
苏君点头,“横竖我挑不出毛病,今儿来主要问您一事儿,咱们铺子今年交茶课和我大哥收茶的账目您核算过没有?”
乔仲道:“都算清了,账上都有记录,姑娘要看?”
苏君推推手,“这个不必,回头使唤我大哥罢,这两处都是咱们铺子拿的?有借贷么?”
乔仲怔了怔,“呦,姑娘还懂这个?”咱们铺子上年进项丰厚,一份儿拨给侯府家用,剩下的留在铺儿里周转,上半年大爷收茶,铺儿里出了多半部分,只贷了万利银庄儿一万两,三分息的。”
苏君问,“当初跟钱庄立字据了没有?谁管着呐?”
乔仲脸一冷,拐着调儿道,“姑娘这就小瞧我了,您上外头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乔仲别称“算疯子”?这么点儿小事儿支应不了,别说在这行儿里混了。”
苏君讨饶,“别急呐,我就张口一问,呦,您手上是什么?盘珠儿掉漆糊的罢?我那儿有个乌玉珠儿的算盘,回头借您使唤。”
乔仲张大眼,“真的?说话算数儿?”
苏君抬起下巴,“还说我呐,您也小瞧人不是?”
冷天儿擦黑得早,四处结着灯烛,拐过三条儿胡同,远处一歇山顶儿酒楼扎在雪雾里,檐角儿起翘尾尖端坐着狻猊小兽,正脊雕饰龙吻,泥灰瓦顶簇新,绿脊红柱,正门提着紫檀大匾“贵仙居”,一楼大堂中央搭建一大红绸镶檐戏台,台下搁置十几张束腰八仙桌,戏台两侧各一红木楼梯直通二楼,四面包厢环绕,廊檐饰以琉璃垂穗红烛灯,屋顶低垂六角黒木灯笼,妙竹临近暗呼:“嗬!跟话本子里头的皇宫似的。”
白领褐衣短打装扮的伙计引人至堂侧一三围曲柜处,跃阳报了名号儿,曲柜后的侍者递出对牌儿,“贵府二爷儿定了两桌席面儿,一处儿在大堂,一处儿在楼上包厢,您自便。”
凝朱问,“要不我先送姑娘上楼?”
苏君说不必,“雪地里跑一天了,这会子功夫你们仨先吃着去罢,我抬抬腿儿就到了。”
那侍者叫来一伙计,“平子,送这位姑娘上楼。”
沿东梯上了二楼,苏君跟着平子往廊子里进,中间那厢门一开,一大肚儿男人抱着门框,直冲平子喷唾沫星子,“去,去……去拿酒来!爷儿今儿要喝个尽兴儿……还杵着作什么!懒不死的碎催儿……”
平子两难,依着谁都不是,苏君压低声儿,“听他的,我到楼间子等你,赶紧的,待会子把人哄回去。”
平子哈哈腰儿:“多谢您嘞!您慢等,奴才就来!”又冲那人道:“爷儿,这就给您拿酒去。”
苏君折身往回走,男人跳出门槛拦住她,“走…进…进屋儿陪我喝一杯。”
苏君提袖儿挡住扑面的酒气,“叫错人了,您请回屋儿罢。”
男人砌起满下巴横肉,痴着眼,“哟!真新鲜,还会装呐!”说着去捉她手臂,苏君嗓子眼儿发胀,急得出不了声儿。
隔厢门一开,走出一人,“呦,搁这儿呐,我等好长时候儿了,上个楼这么难?”说着趋到苏君身旁,“走罢。”
男人醉眼惺忪,“慢着,上哪儿去?你知道她?”
那人面露怀疑盯住苏君,“你认识这位爷儿?”
苏君避到他身后,“我打哪儿认识的?爷儿好意请我进屋吃酒呐。”
那人一脸不痛快,抬眼打量了男人胸前的补子几回,“这就是爷儿的不对了,您也是有官身的人,让我内人陪您吃酒是几个意思?都察院科道上不是没人儿,回头参您个罪名,您多担待。”
男人闻言四下看了看,捋了把脸问“这是哪处儿?”
那人道:“真喝糊涂了?这儿是贵仙居。”
男人眼神儿一晃,随意拱了拱手,“嗨,我当在望月楼儿呐,对不住了啊。”
那人回过头,“我看这位爷儿不是故意的,别计较了,回头菜都凉透了,先回屋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