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桂花香(1 / 1)
祈宁城不如桂子城,一年四季都潮得能拧出水来。
每逢八月节前后,城中百姓所手植的桂树遍开了满树小而密的花,微风一过,浓郁的香和花叶皆落了一地。街巷之间撒了细细碎碎的金雪,把那青石板街和姑娘们的漆黑头发搽满。
将桂花细细收集起来,就着宝贵的南风慢慢风干。漂洗,蒸,一层桂花一层糖,抹了蜜。耐心地封上。不用太长的等待,甜的滋味就互相圆融了起来。桂子城家家户户灶间儿橱子里摆着的一坛坛糖桂花,是一年一年封藏好的桂子飘香,不管是在延绵漫长的雨季,还是落了冻雨的惆怅寒季,都能拿出来珍惜地回味。
祈宁城没有能下金雪的桂树,所幸陆远明南地的旧友,特意托人带了一坛糖桂花来。
祈宁城还有分明的四季,天气高爽的中秋时节,天下大同的一轮圆月。还有人说,在月娘儿最圆的那一晚,能见着月亮上捣药的玉兔,仍在忙忙碌碌地做工。
那一晚,陆相在玲珑的庭院中,摆了一桌小小的酒,拿出了那坛远道而来的糖桂花,煮了几只张牙舞爪的蟹子。蟹子是太子上元让拎来的,说是挂念救了自己桃树的白衣谪仙。
老陈不太爱凑这个趣儿,吃了晚间的饭,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一场小宴就留了嗜甜的白微,和煞有其事蹲在圆石凳上的貂小六。小六梗着脖子蹲了一会儿就喝醉了一般,软趴趴躺去了陆远明的大腿上,仰了肚皮伸了爪子闭了眼睛,化了一滩水一般,自上而下看去,上嘴唇盖不住两颗小小的板牙。
陆远明失笑,问白微这还没喝酒呢,它怎么就醉了。
白微以酒杯指了指刚刚升在天上的月亮:“今天的月光可不一样,哪里的精怪都喜欢。”
陆远明用指头挠了挠小貂的肚子,“我看你也喜欢得很。”
白道人想了想,舔了舔嘴唇,一双妙目盯着陆相:“我只喜欢你。”
陆远明微微垂了眼睫:“两个七尺男子,混说什么……”
白道人抿了一口酒,又“咔吧”掰开了一只红蟹子:“刚谁还说我是精怪呢,哪有那么些个规矩!”
“你!”陆相哑口无言,恰恰被塞了一只蘸好了姜醋的蟹腿子。
酒稠,话也多,陆相就讲起了曾去过南地的见闻。一次是前朝时候,他也年幼,随着父亲行商,那里仍是小桥流水的盛景,母亲轻轻掀开马车的帘子,所见一幕幕都能入了诗词和画轴。南地的风好闻,也干净,没有黄沙的滞涩粗糙,反而含着饱满潮湿的水汽。
再一次是为开仓赈济安抚洪灾后的流民,正也是战火刚熄,仍有面黄肌瘦的百姓流离,一亩亩水田泡成了池塘,小孩子的赤脚上裹着厚厚的泥巴,大人腰间挂着空空的米袋。那时候南地的风,带着一股难言的味道,酸楚如泪,冲了陆远明的鼻子。
陆相总与那边的旧友鱼雁往来,说是早就休养生息,修堤垦地,慢慢恢复了生气。只不过那段过往,仍令二人唏嘘,总觉历历在眼前,不得不加倍勤恳于百姓之事罢了。
慢慢,也有了六七分的醉意,陆远明的眼前微微迷离。月上中天,如盘如镜,普照世间。
白微看着这少有话多的陆大人,心里面几分畅然,几分酸软。
“等,等一下!”陆远明突然睁大了微微惺忪的双眼,大胆伸了手过来,抹向了白微的唇角。白微一愣,继而放松了身子,任他动作。
一朵小小的糖桂花,落在了那人的指尖儿上。“有……有桂花。”陆相的声音拐着绵绵软软的弯儿。
白微心里也兜转了几圈,握了他指尖,将那片小小的桂花取了,弹向空中。
骤然起了一团淡金色的光晕,金芒闪烁之间,那牙儿桂花变成了贝壳大小,坛子大小,锅子大小,最后,化成了一弯淡金色的小船,浮在庭院里,摇摇摆摆。
“想不想去桂子城看看?”白微问。
醉醺醺的陆远明任凭心意点了点头。
“你呀……”
白道人揽了陆远明的腰,将他扶上了那只桂花小舟,安顿他坐下,继而自己也跳上去,将面颊带着薄红的陆相放进自己的怀里,低低念了一句“起”。
小小的桂舟晃晃悠悠升上了天际,如流星散下了几线金粒儿。
舟高树远,陆家的宅院缩成了沧海一芥。微微夜风浸了凉意,陆大人酒意消散了不少,只不过早已经衣衫凌乱,长长的黑发离了簪子,随意披散于肩头。白微拾起了他一束黑发,绕在指尖饶有兴味地把玩,好似在给一只酣睡的小猫儿顺毛。
“这……这是?”陆远明从白微怀里坐起来,踉跄行到舟头,挺直了肩背去看周围的景色。圆月在侧,星辰四下散落,薄云如纱似浪,金色的小舟破浪而去。若探头向下,只见一团团小小的光明,洒落在大地之上。可以想见,那是城镇乡村的小小灯火之光,一簇簇如萤火光辉聚集起来,汇成了细细的光影之河,织成金线勾勒起了大梓的南北东西脉络。
白道人举起了一只酒杯,向舟头的陆远明让了一让,碰了碰自己的唇。星月光芒之下,更显得他一头银发披霜带雪,面目光洁如玉,一双笑眼里倒影了漫天星河,还有一位愣愣的醉酒先生。
身在千里云端,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人,坠了星海。
带了酒意的陆远明却不害怕,风吹鼓了他的长长黑发和青色衣袍,他行到白微身边,抢了他手中的杯子,倚在舟沿,微眯了眼睛,就着这夜幕星河下的大好河山,眼前的如玉美人,放纵地一饮而尽。
喝完,对着白道人傻傻一笑:“哎,怎么做了个这样的梦?”
潮气渐浓,桂花小舟也晃悠着慢了下来,一丈一丈降了下来,陷进了小山重叠,细水环绕之间,终了稳稳落在空荡荡的小城街道上。
路都要走不稳的陆相,只觉得鼻端全是馥郁的桂子花香呀。刚刚下过雨的石板街,斑驳反着明亮的月光,一条不知道名字的小街,在脚底下铺开。偶有关了张的小铺子,透了层层烛火暖光出来,剪了檐下人的光影,有的捧卷有的举杯还有的正在织补吧。
三两面酒旗寂寞招摇,逗弄秋风。
细长的竹骨胖肚儿灯笼,摇摇曳曳。晃得大户前守门石狮子的玉石皮毛泛起一层一层涟漪。
街边错错落落的桂树,搭了两座延绵而难尽的桥。
小城似睡非睡,静卧水边,拥山而眠。
一位微侧着头的白衣道人,一位背着手儿的青衣先生,并排沿着这寂静的小街道缓缓而行。
四下无人,一阵风过,吹落了一阵桂香花雪,落在发间肩头。
白衣的道人抬了手,将青衣人发间的花叶轻轻拂去,又去牵他的手。
青衣人挣动一下,也任他牵了。
一切静谧安然。旧城旧友,只有岁月如新。
陆远明只觉得方才退去的酒劲儿缓缓升腾起来,混了熏人欲醉的桂子花香,要将他拉进一片甜香黑暗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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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明,鸟叫婉转。
陆远明醒得还是如往常一般早。似乎他昨夜喝了一些酒,还做了一个了不得的梦。
梦的最后,他在桂子城里面空空的街道,跌进了一个熟识的怀抱。
那胆大包天的人,趁他酒醉朦胧,吻了他的嘴唇。
那是一个带着糖桂花味道的亲吻。
是梦吧。
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就从梦里,氤氲到了鼻端。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睫毛微微颤动,不管怎样,这味道,可真好闻呀!
谁知道,在他枕畔,真躺着一束小小的鹅黄桂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