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竹夫人（下）（1 / 1）
两扇被岁月斑驳得厉害的木头门板，挂着两只兽头门环，中间用铁链子串了，下了一把沉甸甸的锁，锁眼儿堵得死死，爆了朵朵青红锈花。貂小六正趴在门板上抱着那把锈蚀的大锁，“当当当”悠来荡去，毛绒绒的尾巴扫来扫去。
白道人将荡秋千的小貂从链锁上面拿了下来，抖落了抖落它白皮毛上落的灰，盯着它的黑眼睛问它：“你都闻好了？”貂小六晕乎乎眨巴了眨巴眼睛，要从他指尖挣脱出去。
“敢问老管家，能不能开了这后院的门？”
君老管家皱了眉头，为难道：“自从夫人殁了，老爷和少爷就没进过那里，久而久之就锁了也荒了……钥匙嘛，一时间得好找。”
白微略略思索，悠悠说：“那倒不是难事。”眼见他把貂小六唏哩呼噜地塞进了宽袖子里，轻轻掐了一个法诀。他的手指白而修长，掐诀如拈花。锈锁受了法诀，咔哒一声开了，连着链子都掉下来，化作一条锈蛇委顿在地上。
门扇“吱呀”一声随之洞开，满眼荒草拦径，淹了半面粉墙。一面小小的假山蹲在院子正中，山上孔洞之处有的结了苔藓，有的抽出几颗长长的草来。几间老屋也阖门闭户，房檐下结了大大小小好几个燕子窝，还有乳燕叽叽喳喳。
陆远明见状便要先进去探个虚实，却被白微拦下，挡在身后。妖道肃整了一张脸，正正经经跟陆大人说：“陆大人，一会儿进去你便走在我后面，发生什么事情都莫惊慌，有我在。”说完还牵起了他的手，紧紧握了，将他护在后头，自己先踏进了门去。
陆远明心儿蹦地失了光阴的节律，可恨那道人，牵手也罢，何必拿着指头尖儿挠他的手掌心？陆大人浑然不觉面上早就浮了两团薄红，想挣开白微的手又怕扰了他的正事，只好任他拉着，一步三顿地往前走。陆相满眼皆是妖道背后一席亮闪闪银发，心想莫不是这妖道真身为只大尾巴白狼？
一行人进了院子，也没见什么异状，等到绕过了假山，才看见君家的小公子，可不正歪歪斜斜睡在一株茂盛柔顺的垂柳之下。他紧紧抱着一只竹夫人，看起来好梦正酣，不知梦到什么，还软软哼哼了三两句。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怎么睡这儿了？你是怎么进来了？”君老管家急赤白脸跑过去，紧着将自己家的少爷摇醒。
任凭管家怎么摇晃，君小公子也不愿醒来，只是摆摆手，吸溜了一下嘴角的口水，“别吵别吵，让我吃完这只虾饺儿！”
陆远明看这光景，忙甩了白道人的手，也去帮忙扶那君连玉小公子：“快把你家少爷扶回去，找个郎中来瞧瞧，别是喝多了走错路又受了凉……”
“慢着！你们要是动坏了，我不要茶钱是小，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陆大人，这事情可是出在你管的地界上。”白道人又振袖子将貂小六放了出来，“来来，小六快去看看，他做了什么美梦？”
貂小六从白微袖子里拱出，三跳两跳踩在君连玉身上，让过竹夫人，停在他胸口上，鼻子在他脸颊上抽抽嗅嗅，继而露出尖尖的小牙，不客气对着小公子的耳垂儿就是一口。只见君连玉白玉似的耳珠上，缓缓凝结了两点珊瑚一样的血珠子，被貂小六顺势卷进嘴里。
貂小六从君小公子身上蹦下来，熟识自然地扑进陆大人怀里，窝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舌尖儿心满意足舔了舔两颗白白尖牙，抱了头就地酣睡起来。
正此刻，君小公子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坐了起来，睁开迷蒙的眼睛，哎呦哎呦叫着疼。
老管家赶忙上前又一串唠叨，问他家公子疼不疼饿不饿冷不冷吓没吓到，前一天晚上去了哪里，怎么就睡在了后院。君连玉挠挠头，头上翘了几根呆毛出来，恍恍惚惚支支吾吾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你真是不客气，也不长记性，这是你能呆的地方么！”白道人走到陆远明前面，点点貂小六的鼻子，貂小六懒洋洋张嘴，吐了一颗红红的珊瑚色珠子出来，仍旧小心翼翼窝回去。
白道人把那颗珠子捏碎了，弯腰伸指点在君连玉小公子眉心，画了一条淡淡的血线。
白微叫老管家拿一面铜镜过来，让君连玉揽镜自照。君小公子看了一眼，立刻喊了一声：“就是她！”
镜中映出夏日炎炎，绿树成荫，却不是这荒败的光景。垂柳葳蕤，莲荷铺满了一面小小的池塘，一个着绿衣裳的小姑娘，正坐在柳树下绣着一方绣帕，赶到换色时候，歪着头儿抿嘴轻轻咬断线头。
“昨晚就是这小姑娘啊，又来叫我跟她玩。我想了想，还是愿意一探究竟，便由她领我到她家玩，我们一起玩投壶，对诗句，她还招待我吃她做的虾饺，那味道……”
“是不是跟夫人做的一模一样？”君老管家冷不丁接了一句话。
“是呀，跟娘的手艺一样子呢，鲜滑爽口，一只大肚饺子藏着一只胖胖的虾仁儿！都怪五爷你把我叫醒，我还没吃完啊，那小姑娘正给我倒醋碟儿呢，喏，就是她！”君连玉皱眉，遗憾得以手捶地。
白道人问君老管家：“您认识这小姑娘？”
老管家叹了口气：“那是自然，这不就是我家夫人年少时候么，我还记得她那时候虽然调皮，却最得老爷的宠爱，正是春风得意画眉情浓的时光。可惜后来……老爷接连娶了几房，也就把这情爱放淡了。夫人把一腔情意，都给了小少爷，可总是郁郁，没多少年就……”老管家又指了指君连玉怀里面的竹夫人，“这也是夫人年少时候的东西，小少爷夏天贪凉，总是抱着不撒手，夫人就让给了小少爷。直到现在，年年夏天都拿出来抱着睡。”
管家说完，大家又都往那面铜镜里面看去。
小姑娘挽起发来，长成妇人模样，正绣完一只孩童用的五毒肚兜，昂起脸来，冲着镜外面的众人妙目一眯，微微一笑。
“娘！”君小公子晃了神，认了出来，恨不得钻进镜子里面去。
幻像立时模糊了，镜子黄澄澄凉丝丝，硬邦邦还了本来面目。君连玉怀里的竹夫人，犹如浸了水一般，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浓处结露而落。
夏出而冬藏，绿奴如此，人亦如此。情到用时不觉多，淡时茫茫然，忆时已深。
“哎，罢了罢了，不过是一场梦罢了。”白道人一抬手。
“我……我还能再见到我娘吗？做梦也好，入魔也好！”君连玉惶急得就要落下泪来，一张白净的面庞失却了温雅的风度，他扯着白微的领口，轻轻摇晃，“那时候我天天去学里，都没有好好陪陪娘……”
陆远明怀里的貂小六“嗝”打了一声饱嗝儿。
白道人举重若轻将君连玉的手扳开，慢条斯理道：“你看，被小六吃了，自然就是没了。”
陆远明见君连玉一下子白了脸，问白微：“真没办法？”
白道人叹了口气；“万物有灵，一切不过就是际遇而已，你去看看昨晚你说起的那张竹子画，是不是全部萎了。能再见故人，你要多谢丹青圣手笔下的物件传神得了灵气，与你的竹夫人相应和，才能把你娘亲的一段牵挂化了梦，给了你一段好回忆。斯人已去，逐之无迹，一切皆为情之极致纺就的虚妄幻像，若是沉迷其中……终无济于事……不信看看你娘怎么说！”
白微言毕反而若有所思，负手仰头去望天空，微微眯起了眼睛。
陆远明随他视线看去，目之所及只有青空如洗，渺渺无极。
这时候，竹夫人蒙的一层水汽已然叫暑气全蒸干了，油绿如初，里面两只小小的银丸铃铛自己个儿蹦跳了几下，玲玲清脆作响，好一会儿才歇了。
“你瞧，你不得让你娘亲放心？”白道人收了目光，说。
沉吟半晌，君小公子将那竹夫人珍而重之地收在怀里，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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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貂小六，你还不自己回来？”白微一边踱着步，一边沉着脸瞅着陆大人怀里的小东西，“你要脸不要？”
貂小六偏偏往陆远明的怀里埋了又埋，把屁股对着白道人。
“陆大人，你热不热，热就把这个小东西扔了嘛。”白道人循循善诱，“看我给你挣了茶钱，咱们去这祈宁城里面最好的茶叶店，买一点儿好茶，你说是买虚茫山的隐翠，还是口惘山的绿针呢？”
陆远明将貂小六往自己怀里压了压：“万物有灵，小六愿意跟谁就跟谁！我还有折子要写，您就自便吧。”
白微咬了咬牙，得，长本事了，以多欺少。
别忘了，你陆大人还欠着我一个人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