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十八章(1 / 1)
“萧将军,你可愿降?”
林起低头看着坑内狼狈不堪的萧石,良久,问出这么一句。他本来计划是趁萧石一陷入坑内便将他乱箭射死以绝后患,然而到了他跟前却突然想起了那日白峰之死,心念一转,便转金铁为怀柔,向他抛出了一根橄榄枝。如果说战场的残酷教会他不择手段地打胜仗,那么身边之人的死,则教会了他珍惜每一条生命。
“我为宋国大将,岂肯做你赵国囚徒?萧石虽死,我身后宋军也必当浴血而战!”萧石闻言先是一愣,而后便愤然出声,目光中满是不屑,言罢便仰起脖子作慨然赴死状。
“将军何其迂腐?”林起微微眯起眼睛顶了一句,而后朗笑出声,手上长刀却仍是稳稳架在萧石肩头,“宋军赵军尽是大好儿郎,何以非得拼个你死我活方肯罢休?战国分裂已达百年,正是人心思定,裂土思合之时,而我赵国并宋已是势在必行,二国若得协力并兴,岂不强于今日兵戈相见百倍?”
“宋国划入赵土,已是分久必合之大势。且赵宋原本一家,只因山河破碎而渐成水火,今日林起所做,正是重整河山,恢复国土之事,何来灭国大恨以死相拼?无论我赵国还是宋国,虽有江河分裂,却尽是华夏旧土,一脉而传。愿将军思之。”
萧石目光闪动,半饷答不出话来,手上长刀紧了又松,片刻后终于止住手指微微的颤动。他思索一番,而后便低下头道:“萧石愿降。”
“好!”林起知萧石秉性,不疑有他,反而大喜过望,若得萧石相助,灭宋之战自可事半功倍。他呼了一声好,而后将手中长刀猛地插在地上,在一阵嗡嗡震音之中向萧石伸去一只手拉他出来。萧石便顺势紧紧握上那只手,抬起了头。
远处深林之中突兀一声鸦鸣,喑哑鸣叫在山谷间层层回荡。就在此时,变故陡起。
萧石握住他的手用力向下一扯,林起脚下不稳,一个不察便从坑沿处跌落下来。正当他倾着身子向萧石处跌去的时候,眼前白芒一闪,眨眼间便见一柄刀已至面前,正凭空朝着他的脖颈砍过来!
林起大惊。这一刻,在他的世界里,火把噼啪的声响消失了,夜风也不再鼓动,周围的一切似乎都被静止,唯有那把几乎贴上他鼻尖的雪白长刀,闪着寒芒,挟着凄厉的破空之音劈将过来,力势万钧,弹指间便要摘下他的这颗头颅。
纵观林起两生,从未如现在这般命悬一线险象迭起。长刀离手,而对方明晃晃的白刃已至眼前,他甚至看得清刀面上蜿蜒的图腾和刃上细小的缺口。心底不禁漫上些不甘,功业未竟,莫非便要殒命在此,成了这远津城外的无名之鬼?
然而总算是天无绝人之路。电光火石之间,左手小指忽地碰上逐云冰冷的剑柄,林起心神一震,猛地反应过来,在空中忽地侧过身来拔剑出鞘,而后反手一挡,速度之快,竟使得手中逐云劈空而震,发出一声长长的尖锐剑鸣,这才将将阻住萧石那雷霆一击!
只听“锵”的一声巨响,刀剑争鸣,锋刃相撞处竟擦出细微的火花来。力道之大,甚至震断了两人的护臂细甲。就在碰击的一瞬间,萧石劈向他的那把刀被逐云拦腰削断,只余刀柄处的一小截,断刀瞬时随之嗡嗡哀鸣着飞旋弹开。而林起也是虎口一麻,逐云剑便脱手而出,斜插入土里,兀自急急晃动。
总算是有惊无险。
而林起尚未来得及松口气,却不料那柄断刀竟借着余势又向他斜劈下来!这萧石竟力道未减,想要用断面再次攻击——棋差一着!这次便避无可避,挡无可挡,他甚至还来不及反应,断刃便瞬间划开胸前软甲,毫不费力地割开皮肉,在林起身上划下长长的一道裂缝,几乎要把他整个人一分为二。而彼时林起不过刚刚落地,甚至还未觉出痛来,一切竟都是发生在几个眨眼之间。
火把又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夜里寒风重新一刀刀割在脸上,钻进骨子里去。在四周的惊呼声中,林起这才感觉到胸口一凉,低头看去,便见胸前猛地迸出鲜血来,一股窒息般的疼痛霎时在胸腔中炸开。他双膝一软,几乎瞬间便站立不住,只能咬住牙,一手扶住土夯,一手按上胸口。怎奈刀口已劈开整肋,岂是一只手捂得住的,他只觉手掌下处处温热一片,在这寒夜里,腾腾热气汩汩而出。
——“愿为仁将,多思化敌良策”。
“今日萧石胜之不武,来日必当亲自谢罪。只是将军须知,纵然萧石愿降,我宋军宋人也不愿为赵人奴役。亡国之恨,岂是三言两语便可消弭?将军此番若幸得不死,还望今后好自为之。萧石去矣。”
萧石语毕,纵马一跃而出,收拾逃出的宋军拼杀出阵,趁着赵军尚未来得及反应,一路绝尘而去。
——“不加屠戮,息刀兵,止干戈”。
那时说下的话混合着急促的心跳声,在耳边炸响,林起猛地回神,提气大喝一声,弯腰拔出逐云剑,指向萧石逃遁的方向。在暗夜掩映下,他的面色已是青白交加,眼里也涌上血色,林起几乎是声嘶力竭地高喊道:“勿让萧石逃脱!给我杀!莫放走宋军一人!”
然后他便被人拉上来,挥手推开前来搀扶的人,从旁扯过一面大旗紧紧勒在身上,然后翻身上马,低喝着追击过去,却越落越远。此刻的林起简直不像是刚刚受了重伤的人,他只觉一口血气冲向喉咙,却吐不出来,更吞不下去。他脑子几乎全都空了,眼前也阵阵发黑,却仍旧打马狂奔,不断地砍杀着沿途的兵士,也不管是宋人赵人,只要见到便一刀砍下去,生死不计。
“将军!将军!”身后的将士一面追着他一面替他挡下大部分攻击,“萧石已经跑远了!”林起恍若未闻,仍是一下一下劈着,手臂越来越重,往日觉得十分趁手的剑现在竟沉得握不住,胸口也疼得钻心,不断涌出的血像是一点点带走了全身力气,让他几乎失去知觉。又拼杀了一阵后,眼前终于彻底黑了下来,林起仰面向后倒去,被身后的副将接住。
他浑身是血,胸前的大旗已完全被血溻透,左腿也让人砍了一刀,深可见骨,除此之外,身上密密麻麻的细小伤口更是不计其数。赵军将士抬着他向远津城回撤,一路上林起昏昏醒醒,每次短暂地醒来时,方一睁开眼睛便抬臂胡乱挥舞着手中长剑,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是对天声声高喊着“杀!杀!杀!”,竟像是疯了一般。
待撤回远津城下时,林起终于挣扎着完全清醒过来,他见郭审前去叫门,而城门却迟迟不开,心下一凉,拼力撑起身来。抬头看去,巍巍城墙上竟是空荡荡一片,正惊疑间,忽然一排大旗纷纷呼啦啦立上墙头,旗上赫然都是一个个“楚”字。猎猎王旗之后,一人走上城来,俯瞰着他高喊道:“将军回来得也太晚了些,远津城已归大楚了!”
林起仰头看他,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原来楚军趁他与萧石对峙、远津城内守兵空虚时,竟把赵国的南面门户,同时也是他的大本营——远津城,给攻了下来。他心下又悲又恨,只能咬牙喊道:“攻城!”然而话音刚落,赵军将士尚未动作,城墙上的楚兵已从女墙后架起排排□□,弓张弦满,杀气森森,只待城上将领一声令下,便要将城下赵军射成筛子。
见此,林起一口气梗在胸口,苍白的面色骤然涨红,他挥手阻住犹豫着要进攻的赵军将士,深深看了眼城上那个银盔素甲的楚将,正欲下令退兵,忽然斥候探马来报,见到他便翻身滚落马下,跪地沉声道:“将军!宋都临永已在昨夜三更,被楚军攻破!”
“楚已...已...”
“已什么?”
“尽获宋城!”
林起眼前一花,喉咙里骤然泛上血腥气,被他不动声色地咽下去。他默默无语,只是一直盯着那个斥候,看得他深深伏下身子不敢抬头。
半饷,他才轻轻道:“退兵吧。”语气中是从未有过的疲累,郭审一愣,却仍是传令撤退,让手下带着林起先行,自己带人殿后,以防不测。
林起躺在临时搭起的木板车上,也不出声,只是随着小车嘎吱嘎吱地颠簸着。他此番丢了远津城不说,又把眼看着就要拿下来的宋城拱手让人,自己更是身负重伤,可以说是一败涂地也不为过。没想到不过一个昼夜的功夫,却情势数变,急转直下。一腔屈辱梗在胸膛,而他却无能为力,只有撤退这一条路可走。林起目光发空,却突然想起什么,伸手掏出胸前那还未来得及看的、几乎被劈成两半的林安书信,只是扫了一眼后便将其撕碎,面色数变,而后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磨了他半日的血也终于吐出来,一条细线随之从嘴角划下。
只见那张被血染得斑驳破碎的羊皮纸上,仅仅只有四个字——
“小心楚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