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第八章 放粮 下(1 / 1)
排队领粮的人越来越多,簇拥在棚子前方,阳光下渐渐形成了一条看不见尾巴的长龙。不过这安阳县的百姓虽则个个饿得面黄肌瘦,民风倒还算淳朴,并未出现蜂拥而上,哄抢粮食的局面。
洛安目送人群一个接一个进棚子里领粮,又一个接一个走出,秩序还算过得去。
他无事可干,便索性双手环臂,放松了身体靠在棚柱旁,目光扫过蜿蜒远去的长长人龙,又自龙尾逡巡着收回。
这排队领粮的队伍中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稚气未脱的少年,有遮着头巾的小娘子,这些人占大多数。成年男丁有虽有,但人数极少,零零星星夹杂在队伍中间,犹如鹤立鸡群,格外打眼。
黑发青年的目光不带恶意的从那少数几名成年男丁脸上扫过,注意到他们要么是跛了条腿,要么是手臂不方便,孤零零又无助的样子。心中轻叹,要不是身患残疾,大约此时也是在外努力打拼,为给家里老小挣一口吃食而含辛茹苦罢。
那几名成年男子乖顺的排在队列中,不时擦拭顺着脸颊滴落的汗珠。偶尔有一两人同洛安眼神对上,意识到他眼神中同情的意味,登时就露出羞愧的神情来。
洛安赶紧将目光调回,不再去打量那条衣衫褴褛的悲惨队伍。一时不知该看什么地方,棚子里有文书根据户口簿派放粮食,他亦帮不上忙,便索性去看子虚的卦摊。
自发粮开始,原本围拢在子虚卦摊前的人便聚拢到了这头来,那模样周正的道长正襟危坐在卦摊前,同洛安一样无事可干。
于是道士便一手支颐,一手无所事事的摇动着卦筒,同时没什么诚意的吆喝:“走过路过——算一卦——只须三文——知晓前世今生~~~”
梧桐树投下浓密阴影,将道士身形掩在晃动的树影里。他百无聊赖的看看洛安,看看那条似乎一直没有缩短的长龙,又将目光调转,去看空荡荡的大街。
这一看,子虚的双眸微眯,身子微微坐直了些。
县衙所处的这条街是安阳县城的主街道,平素人来人往,颇为热闹。今日因为官府开仓放粮的缘故,街上基本已不见行人,大都涌来了县衙门口排队领取粮食。
领取赈灾粮是大事,县衙明令公示,开仓放粮的时日只有短短十五天。以寻常百姓的心态,自然是早领到粮食早放心,唯恐来晚一步,粮食不够。在收到风声的当日,全城百姓基本都起了大早来排队,放下手边所有事情,心无旁骛等着发粮。
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有人心不在焉的在街口另一侧徘徊,身影若隐若现,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子虚眯起眼,细细观察凭空出现在街口那边的一抹淡青色衣袍的身影。
因为隔得较远,并不能清楚看清是怎样一个人。只能大致分辨出是个年轻男子,手脚修长,身段清瘦,不似普通庄稼汉的模样。
脑海中掠过万浦全提及的最近四处肆虐猖狂的山贼可能,但那年轻男人不论从身形还是慢吞吞走路的姿势,都不能与彪悍的山匪形象挂上号。即便是前来探路的侦察先锋,理应也会挑个动作灵活,手脚麻利的。从那人在街口徘徊闪躲的样子看来,倒很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其实那人行事已经算是颇为小心了,他将自己身影隐藏在墙根下,始终走在阴影里,轻手轻脚往这边走来。
但子虚盘踞的梧桐树下,有一个极为天时地利的视角,从他的角度能从容打量到对方一举一动;对方那边却在视觉死角范围,压根留意不到这么一个摆摊的道士的存在。
子虚来了兴致,他将自己再往梧桐树边缩了缩,掩藏得更加难以被人发现。兴趣盎然的盯着往这边走来的那个年轻男人,打算看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然而那年轻男子走到这条街不到一半路程,便止住脚步,在一条分叉的巷子口前停下来。他似乎犹豫了片刻,身影闪进了那条小巷。
子虚等了好一会,也没见那人自那条小巷中出来,寻思着该不是找了另一条路走掉了罢。
他一直在往大街上眺望,洛安顺着他的目光,也往大街上看去,正好那个年轻男子身形一晃,藏入了巷子深处,洛安连个残影都未见着。
只觉得子虚始终目不转睛盯着街道那端,饶有趣味的样子,也不知看到什么稀奇物事。
他依样画葫芦的跟着子虚盯着那边看了一会,终究不如道士有耐性,重新转回目光。
这厢领粮的队伍终于是肉眼可见的缩短了一些,人群有了点动静,陆陆续续往来时的方向散去。
那个排在最前面领粮的老妪,领完粮食后,慢吞吞的跟着三三两两散开的人群,往大街上走去。
她腿脚不便,又有些眼睛发花,慢腾腾的走了许久,落在人后许多。走近年轻男子闪身进入的巷子口,突然听见有个声音在耳边道:“大娘。”
那声音清晰而温和,不带恶意,语调轻缓,与安阳县城本地口音截然不同。
老妪止住脚步,诧异的往旁边一看,巷子口三丈远处,站着一个年轻男子,黛青色的长发绾得整整齐齐,梳成一个端正的高髻盘在脑后。一双乌黑的眸子清澈见底,瞳孔深处似乎蕴含着星子般的光芒,含笑的面庞看起来雅致又秀气,竟生得比姑娘家还要周正。
这年轻男子身材清瘦,一副弱不胜衣的秀雅模样,无端就让人心生好感。
老妪虽然对他第一印象不坏,却也提防着人不可貌相,紧紧攥住了手中粮袋。
那年轻男子目光落在她攥得紧紧的粮袋上,微微一笑,问道:“官府此次发粮,是一户二斗罢?这点粮食,大娘家够吃用吗?”
老妪道:“饿了好些日子了,这点粮食怎么够?横竖撑得过几天是几天。”她戒备的补了一句,“瞅着你不是本地人,县衙不会给你发粮的。后生仔最好去别的县城碰碰运气。”
那男子笑道:“我不是来领粮的。”他放软了声音,语调愈发温和起来,“只是有个不情之请……大娘手中那个粮袋,可否借给在下稍作打量?作为报酬——这个给大娘拿着。”
男子自腰间解下一个小香囊,递给老妪,老人接过手一掂,里头躺着一块白花花的银锭。
自安阳县遭水患以来,市面上流通的多是铜钱和碎银,整块银锭极其少见,哪怕是在大户人家,也极其珍惜的使用。那老妪乍一拿到这银锭,险些以为自己在梦中,抖抖索索就塞进嘴里去咬。
咬完发现是真货,又惊又喜,不敢置信的接着咬了几下。
那年轻男子也不急,静静等着她确认,只是在巷子口有人经过时,将自己身形藏在墙角阴影里稍微避一下视线。
有了这么大一块银锭,别说粮食了,就连上等的酒水、肉类、谷物都能买上好几石。老妪哪里还在乎区区二斗谷粟,欢天喜地的就交给了他。
那男子接过粮袋,在手中稍稍掂量了一下,打开看了看里面的谷粟,伸手确认了一会饱满度。
又自身后摸出一个盘秤模样的物体,将粮袋拴在上面,移动寸星,大致度量了片刻。
“与二斗稍有出入……但不算差太多。”他道,转眼又将盘秤收好,将粮袋递回给老妪。
微笑道:“行了,这些粮食大娘且收好。”
那老妪平白得了一块银锭,又拿回了粮食,几乎怀疑自己遇到了活神仙,开心得合不拢嘴。
试探道:“嗳我说……后生仔……你这……是来安阳做善事的吗?我还能带其他乡亲们,过来领银子吗?”
那面容俊逸的年轻男子,温和笑道:“不成哦。大娘,这银子,是从河神那里顺过来的……”他眨了眨眼,笑吟吟道,“不仅不能给其他人,也不能教第二人知晓它的来历,否则,就会在夜半时分,悄无声息消失掉。”
“什么,会消失掉?”老人闻言,紧张得紧紧抓住银锭,往衣襟里塞。
男子道:“只要老人家不去同其他人吐露它是怎么来的,就不要紧。若是可能的话,最好是先去钱庄兑成碎银使用。”
老人一迭连声应着,像是害怕他改变心意,又将银锭收回去一般,慢慢后退了几步。
年轻男子温和道:“大娘你回去罢。别同任何人说起此事。”
“好,好……”老妪巴不得他说让她回去,转身就往大街上走,紧赶慢赶重新汇入了领完粮往回走的人潮里。
年轻男子倚回墙角根,若有所思的目光逐一打量着从这偏僻巷子旁经过的安阳百姓们。
他听见那几名男丁经过时,断断续续的对话声:“今日算是行了大运,赶上官府发粮……”
“平素看他们狗仗人势,今日倒是意外的爽快。”
“欸,我听说啊,是朝廷里来了什么官,叫观、观察什么的,万大人怕不是在卖乖呐。”
“那个守在棚子边上的小哥儿,面生很很,长得又高大挺拔,不像本地人,莫不是那什么大官带过来守着粮食的吧。”
“谁知道呢,咱们平头百姓,糊弄好五脏庙就好了。”
“是啊是啊,赶紧着回去煮点稀粥,我家那口子饿得爬不起来了。”
对话声渐渐远去。
那男子仍然静静的等了片刻,直到天色渐渐暗沉下来,街上人潮陆续散光了为止。
“大人……”他身后阴影里,忽然又多了一个男子声音,低沉而肃杀,带着沙场征伐过的粗粝气息。
男人没有回头,只问:“探听得如何?”
那男人比他年岁大上许多,语气却极是毕恭毕敬,道:“这万姓知县,坊间口碑还算良好,只是手下一干衙役,素来作威作福,不大遭人待见。查了几日,目前尚未察觉有甚私库存在。”
“嗯。”年轻男子道,“还有时日,且继续查。”
“属下知晓。”男人道,“晚间风凉,大人身子不好,先回客栈罢。”
年轻男子半晌没动,片刻后,缓声道:“昨日那间客栈不住了,另选一家。”
他返过身来,一双星月似的眸子在暮色中熠熠发光。“万知县若确然是个爱民如子的清官,这般防范便无必要。但在确认此事前,为免节外生枝,还是别让有心人得知我们确切落脚处为好。”
那男人立刻醒悟,低头道:“是,属下这便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