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第六章 夏安逢(1 / 1)
在被徐教头软硬兼施请来县衙的时候,心头就有预感,这顿饭显然不是那般好吃。果然刚提出辞行,这县太爷就说出要雇佣他的目的了。
洛安平静道:“县衙里有的是兵勇可用,洛安与好友不过流浪散人,恐怕出不上力。”
既然想打听的消息已得到,他打算强行无视对方的挽留,与子虚故技重施,要么闯出去,要么溜出去。
万浦全诚恳道:“不瞒壮士,本官所求,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安阳县的诸多百姓。”
洛安挑了挑眉,就听他道:“二位四海为家,经过不少地方,现下各乡各县闹饥荒的惨状应当知悉一二。南方尚且能支撑,北方黄河流域一带却是苦不堪言,民不聊生。当今圣上感知民间疾苦,皇恩浩荡,令各州县开仓放粮,建立收容所,救济流民。我安阳县收到户部指令,亦做好准备,将于近日打开官仓,安抚本县百姓。”
子虚将按在洛安手背上的手抽回,抢在他前头道:“开仓放粮,救济灾民,是无上功德。县太爷只要不存私心,此事自受万人拥戴,何必四处征募护院?”
言下之意,这是顺应民心的好事儿,你只要不心怀鬼胎暗中搞事,没人会找麻烦。
“……”洛安张了张嘴,发现话都给子虚说完了,只好闭口不语。
心想子虚什么都好,就是在看人不顺眼的时候,那张嘴明里暗里要戳得人坐立不安,哪像个清心寡欲的修道人……
万浦全已经习惯了这位道长与众不同的出家人脾气,忍气吞声,一脸诚挚道:“道长所言极是。然而道长有所不知,安阳邻山,周边大小野山无数,时下灾荒连年,流寇较往年多出许多。远的不说,在那西北朝凤山上,就盘踞了数百人的山贼团,肆意剪径。他们神出鬼没又居无定所,就连县衙也拿他们没甚大办法。”
他瞟了眼黑发青年若有所思的脸色,“平素也就罢了,开仓放粮的消息一旦公布出去,本官担心他们闻风而动,会来县衙闹事抢粮。现在民心不稳,到处动荡,以县衙现有守卫之力,早已左右支拙。本官丢了乌纱帽事小,然而诸百姓无辜,若因此饿死,这……”
洛安神情终于有所松动,没想到这万浦全在上级官员面前大讲排场,竟然还会考虑黎民百姓。
他捏了捏手,思考了一下,道:“若知县大人基于这层考虑,洛安……”
他尚不敢擅自做主,说话前偷偷看了看子虚的脸色。
发现后者冷着脸,没有反对的意思,便接着往下道:“……可以在此逗留半月左右,为此次安阳县开仓放粮做些力所能及的护卫工作。待此事一了,便要告辞。”
万浦全眉开眼笑,感恩不尽的离座来握他手:“壮士侠义,本官先代安阳之民感谢壮士。”
洛安道:“唤我洛安就好。”迫不得已伸手同那双软热的手掌碰了碰。
万浦全又要去握子虚的手,子虚将手拢在广袖中,一派月下谪仙的清冷模样。
碰了一鼻子灰的万浦全讪讪收回手,笑道:“既然此事议毕,本官这就唤人去为二位准备下榻房间。”
子虚道:“一间就够。”
洛安道:“子虚,我们不如……”又不要自己掏银两,还那么挤挤挨挨作甚?
道士看也不看他:“还要劳烦县太爷派人去客栈,将日前留在那处的行李取来。”
万浦全笑道:“那是,道长放心。”
半盏茶功夫过后,便有丫鬟上来领两人去下榻房间。
等洛安和子虚两人身影消失诺久,先前提着酒壶离开的徐教头,悄无声息出现在万浦全身后。
低声道:“老爷,这两人可能为老爷所用”
安阳县令原本满脸笑意的神情,在他俩离去后,换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这个叫洛安的,身手不错,如果能够为我们所用,以后自然能派上大用场。那个道士看起来不言不语,倒是个眼神犀利的,只怕要防着点。”
“那我们……”
“一切先照明面上来,凡事小心,不让他二人发觉就是。”
“小的知晓。”
徐教头抱拳要退,万浦全又叫住他:“那位大人住在何处,派人去给本官盯紧了。”
徐教头应了一声,又犹豫了一下,“老爷,那位大人微服私访,会不会是听到什么风声……”
万浦全冷笑道:“一个临时拔擢的观察史,自己尚且立足不稳,在我这安阳县城能兴什么风浪?况且——”
他拉长声音,不怀好意的笑了笑,“今日新招来的这个洛安,与当年定国侯案看来有一定干系,若是跟他碰上面,嘿嘿……”
夜色已深,丫鬟引着他俩往客房走,一路上子虚一声不吭。
洛安知他心头依旧不快,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好说什么,两人闷头进了房。打眼一望,这客房虽简陋,比客栈单人间还是大上少许,至少那张床看起来不会过于拥挤。
青年正松了口气,忽然道士的脸近在咫尺冒出在他面前。
“子虚?”
错愕之下,本能的往后退了退,却突然感到微凉手指抚摸上自己右侧眉骨。
道长手指裹着一块洁白手帕,轻轻按抚在他渗出血迹的伤痕处,动作轻柔分明是怕弄疼他,语气却是平平:“别动。这里又裂开了。”
洛安心头一暖:“不妨事。”
子虚道:“金创药留在客栈,没带过来,姑且用这巾帕给你按着止止血。”
他比洛安略矮,微微仰着头给他按压伤处,秀气的眉峰淡淡拢起。
洛安垂着眼,低声道:“今日是我冲动了……我本该同你商量过后再行动。”
子虚保持着替他按压伤处的姿势,半晌不语,只定定看他。
黑发青年给他看得颇有些不自在,别过目光,伸手去接他手心里的帕子:“让我自己来罢,你去洗漱休息。”
道士任由他将帕子接了过去,忽然道:“你我萍水相逢,本也不是什么故交老友。你的身世和过往,贫道无权也不应当过问。”
洛安擦拭血迹的动作一顿,苦笑道:“子虚,你……”
只要子虚在私底下相处的时候,不以“你我”相称,改口“贫道”,问题就大了。
“贫道并非置气之言,字字句句皆是出自真心。”子虚看着他,眼神里微波闪烁,“几年前若非机缘巧合,在京城附近与你相遇,也没有这场共同行走江湖的缘分。贫道自认顺应天意,万事概不强求,与洛安你相识一场,从不刻意打听你的来历。”
洛安道:“当年我流落街头,身无分文,要不是子虚你看我可怜,伸出援手,我还不知道饿死在哪个角落……”
他当年岂止是身无分文,因为那不可告人的身份,到处藏头缩尾,像过街老鼠般无从遁形。
最后饿得实在受不了,为了得口热馒头吃,蒙了头面,混入一列送殡队伍,装成丧家亲属大哭大嚎。
他至今记得刚刚抓到那个热腾腾馒头,正要狼吞虎咽往嘴里塞时,猛然被人自身后拍了一巴掌,险些把魂魄都从口腔里拍了出来。他迟缓的回转过身,看见一袭淡青色道袍的子虚,手持招魂铃,面露悲悯,温柔的看着自己。
他叼着馒头,慢慢道:“我马上就走。”
子虚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柄拂尘,看着他的眼神里有了然,也有修道中人慈悲济世的怜惜。
“贫道那处还有主家供给的不少新鲜蔬果,”他道,“这位公子要不要随贫道来?”
自那日之后,他便跟着这位道号子虚的道士,四处云游。
子虚除了开始问过他姓名外,确然不曾一字一句试探过他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他的家人亲友是否在世,他还有否想要完成的心愿。
子虚对他有种客气的尊重,但凡洛安不开口,便决不贸贸然刺探。洛安省了心事,同他相处起来逐渐卸下防备。
子虚虽为道教中人,为人却是洒脱率性,与洛安格外意气相投。是以几年下来,彼此相伴也成了习惯。
他这厢忽然用如此郑重的语气,说起几年来从未触及过的往事,洛安心中一紧,竟是有些慌措。
“子虚你对我,是有着救命之恩的……”他想不出别的法子转移话题,只呐呐说道。
道士忽然笑了笑:“救命之恩?换做任何人,在那种情境之下,贫道都不会坐视不理,并非你洛安一人特别。”他好似想起什么事,有些出神,声音也略微低了些,“即便真有救命之恩,三年前你也早已偿还了贫道,便已两清。”
洛安应道:“照你这般说,当年换做任何人,在那种情境下,我洛安同样不可能坐视不理,所以你不用……”
他本意是想让子虚不用将三年前他豁命救他那事放在心上,岂知道士闻言眼神一凝,竟是透出几分不悦,青年赶快住了口。
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子虚到底想说什么,又不愿瞎说引他不快,手拿着帕子在眉骨处一通乱擦。
道士的目光随着他手指动作移动,半晌,轻叹一声。
“今日你听见定国侯夏遵几个字,情绪如此失控。你忘了脸上这伤,同样是十几日前在城门口,与人厮斗时落下?那日听见守城兵士议论定国侯名讳时,口出不敬,贫道尚不及阻拦,你便拔剑冲了上去,同他们恶斗足足一个时辰。那可是官府中人……”
洛安:“……”
他手里紧紧握着那方巾帕,指节不自觉攥得发白,咬牙一声不吭。
“时至如今,即便贫道再驽钝,也能察觉你与那定国侯之间,必然有剪不断的关系。”道士朝他走近两步,两人距离近到几乎贴面。
洛安感觉到道士手掌包覆上自己,修长手指自他掌骨处的薄茧流连而过。
那处因为七年来没有止歇过一日的辛勤练剑,早已不复当年细嫩白皙。无数血泡破裂后再生新伤痕,一月复一年,一日复一日,沉沉积积,就像那抹不去的前尘往事,就是那一段段刻骨铭心的繁杂记忆。
子虚垂着眼,注视他骨节分明的手掌,轻叹。
“还记得在那周老爷出丧路上,你同贫道说过什么?‘人死如灯灭,阳世事已了’。洛安,昨日譬如昨日死,定国侯倘若泉下有灵,定然也期望你放过自己。”
“……”洛安僵硬着身子,慢慢把自己从他手中抽出来。
“我没有不放过自己,也没有不放过谁。”哑声道,“子虚,我只是……只是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