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坠不可以不加膝(1 / 1)
凌晨一点。
寂静的夜空被热烫的滚轮划破,像锋刃的手术刀割开溃肤,血肉翻出来脓液在呕吐,飙车党和大马路用S.M的姿势缠绵于血脉的每一处,一场大型行为艺术在城市拉开序幕。车主人如死囚里的亡命徒,带着限时逃离城市这座囚笼的终极任务,一路嘶啸呜鸣,为准点上演撕心裂肺的痛楚,以命相赌,献艺燃速。
也有例外。
这个初闯夜路的新手似乎只是个纯粹的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屠夫。
“操.你妈的老子的车你也敢不让?!”
还真不让。
绰号“太子爷”的公子哥方向盘一甩险险避开对直杀来毫无减速的黑车,翻车撞进路边的小树丛才停住,随行的几辆跑车急刹一脚,下来几个年轻人七手八脚把太子爷扯出来,又七嘴八舌道:
“哥,怎么样哥?伤哪儿没?”
“刚那辆是莱斯莱斯哎!”
“管它什么车、懂不懂规矩?!太子爷的车就是这儿的皇帝轿子!他吃了雄心豹子胆了他!”
“查查车主是谁!”
“都等会儿,太子爷,我看到车牌了,好像是你叫叔叔的,在你爸酒会上来过。”
“地产业巨头弘毅?”有人想起来。
一阵沉默。
“都闪开!”太子爷挥退左右扶着的,拍拍身上的灰,黑脸郁闷道:
“这中年老男人搞什么鬼……没事儿了给老子叫辆拖车来!
“哎卧槽疼死老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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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等不及司机。
门开着,安保人员在门口守着,看见弘毅如同看见了救星。
如果我死了就放过你。
弘毅迈着大步,脸上没有表情,又或者冬夜太冷,容易冰封住。
很可惜……
他走上台阶,保安一脸歉笑低头哈腰迎过去:“弘总!”未及汇报,弘毅手机响了:“弘总,查过了,弘小姐的身份证上有几张今晚……抱歉!昨晚的去往北方城市的机票,但都已经起飞,弘小姐并未登机。”保安跟到门口,见弘毅挂了电话不出声,趁机道:“满小姐走了门也没关,我就在这儿守着,您放心,什么都没丢!不信您找找看看!”
沙发前地毯上是一个弘毅买给戴芝希的LV Speedy,里面还剩几张一百和机票。
什么都没丢……
她能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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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要走其实很容易。
前两年刚复学,大房子里还有名为保镖、保姆、保洁的“狱警”。
但后来满满乖,也许没必要对她看得那么紧,他们之间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弘毅有了这样的错觉。直到有一天弘毅接满满放学,看到她笑着跟保镖打招呼,质问她为什么那么热情,满满用少见多怪的语气说:“每天都这样啊。”那些无所谓的人才被撤离。
她是真的想读书吧。
要走其实早就很容易。
理解戴芝希希望她有多远滚多远的心理,但机票不能要,这个点灯火通明的还有火车站,一个人权势再大,总不能封锁火车站吧?
那在小说里叫不现实。
那在现实里叫恐怖袭击。
满满买票。
要掏身份证。
忽然笑了。
这是没有实名制的年代。
2008年1月。
她背着一书包的钱,来源像八点档里的豪门妈妈“给你钱离开我儿子”那样。
唯一只是关系乱点儿。
以及她做了万千少女梦寐以求的正确选择。
拿了票等发车,不着急,坐在路边摊吃一碗热凉面,不能让自己饿着。
食物一直是增加幸福感的神器啊。
绿皮火车爬过缭城。
夜里簌簌下起了雪。
大站上醒来天还未明,车窗外有人来人往在彼此寻找、彼此擦身,而站台那一边停运的几辆列车下,隐隐看得见堆积的白雪。
试着呼一口气,眼前瞬间白了。
满满对着玻璃窗傻笑。背起书包轻轻摇醒旁边垂头昏睡的人:“阿姨,我下去买吃的,你来坐我这儿趴着睡。”
喔,大晚上现买的票,没有卧铺了。
茶叶蛋、热玉米、辣鸡腿、竹筒饭。
瓜子、花生、饮料、泡面。
人气可能很烦。
但太久不是人的人,一定喜欢。
先不着急挤,等会儿要挨个儿买。满满穿过热闹兜售的小贩,走到生意清冷的站台小卖部前,指着货架上的白黄瓶:“一瓶营养快线。”
“哦好嘞!”店主小哥收了钱拿下瓶递过去,眼神闪烁转到另一边张罗生意。
满满疑眼往手里一看:
营养快乐
噗嗤一笑。
冬天快乐啊,满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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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毅自称大早上出差到缭城,顺道回弘家沟看爸妈。
满满算是在梦里和爷爷奶奶道过别。
弘毅下车。
满满上车。
去哪里。
不知道。
最近的车票,最远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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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立诚揽着快要哭背过气的戴妈妈,戴爸爸从律师那里看完视频和精神病资料扶墙走回来。
早就知道他们家芝希因为生孩子的事看过心理医生,不料病得这么严重。
可是她怎么就突然发了疯要杀弘毅呢???
戴爸爸想不通。
他走到沈立诚面前扑通要跪,沈立诚眼疾手快拉起他:“使不得使不得!老人家!”
搀他坐到长椅上。戴爸爸一双老眼里闪起了泪花:“沈医生,你说说,她怎么就那么傻?啊?”
沈立诚受不了这场面。
他一面朝医院走廊望,一面做着无力的安慰:“节哀二老,发生这种意外我也很难过,但小戴肯定不愿见你们这么伤心……”
走廊那头传来脚步声,沈立诚转头要骂那个扔下亡妻消失一整天的混蛋!他怎么就能毫无罪恶感?!
嘴张开却骂不出来了。
眼前的弘毅仿佛一夜老了十岁。
从前他爱收拾自己,四十岁还像三十出头。
现在这个人不可说不蓬头垢面,不到四十、一下跨到了五十岁。
弘毅跪在戴家二老面前,沈立诚往后退一步。
戴爸爸拍拍弘毅:“罢了,她是那么喜欢你。”
戴妈妈虚弱说:“我们也不会怪你,我知道我女儿很爱你……”
他面无表情带着阴郁。但那不是死老婆的表现。
“你们先走吧,太平间里太冷了,我们想再陪陪希希。”
弘毅起身无言离去,沈立诚追上去,在长廊转角后一把推他摔到墙上:
“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弘毅说:“告我。”
“你!”
“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什么意思?!
弘毅扯出一笑,黯淡的眼神映出鲜红的不屑。
沈立诚突然意识到挑战这个病人很恐怖。
他转身投入长廊尽头冰冷的黑暗里。
他比这满室的死人还恐怖!
沈立诚早该放弃!
或者从一开始,就该告诉他:
你们可以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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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丫头!”
满满睁开眼外面还飘着雪。
周围怨声四起,因为列车员在说:身份证拿出来看看。
“一个小站,马上就走了,你把身份证拿出来,等会儿查过来阿姨帮你给,你睡嘛。”阿姨见她睡眼惺忪,好意道。
不到终点站,每个人都在查身份证?
满满下了车。
站在站台上冲阿姨挥手。她走了阿姨就能躺着睡一觉了。
荒无人烟的小站,铁路没有防护,敞露天的铁轨,右边是山,下面是路,再下面是河,河过去又是山,三级分布。满满往站上找出路,一块牌子,写着关村坝。
是哪里不知道,沿路走下去。
河水黄中见绿,山势几呈直耸,铁轨沿上层钻入山洞去,格局便发生了变化,只剩两排连绵青石山,夹挤一条蜿蜒碧水河与灰白水泥路,转弯角稍大,两座山便有了叠挡,似将前路阻断,能穿透的唯有薄雾晨曦的光。
但只要再走几步,就得见山穷水尽处,柳暗花明村——
右边山路上又起了一阶,满满发现一个背着背篓靠在路边歇脚、不知是上坡还是下坡的老爷爷。
隔着片片扬扬的雪,满满冲他笑,他既害羞又憨纯,也学着满满的动作,木讷地招招手,传达出诚朴的问候:
“闺女,吃过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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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地杀了她。
找到了不必带回来。
弘毅甚至想这样下令。
动用了全部的关系。
还没有消息。
他不是生杀予夺的统治者,他只要捏住那一人的命!
那个人的心脉连着他自己!
管理自己有什么错?!
一个人住在陌生的房子里睡不着,他穿着睡衣驱车找邻居。
不开灯走进去。
躺在那张床上。
想念他的肉体。
他的,她的肉体。
狡猾的骗子!
不是问过很多次爱不爱吗?
弘毅突然觉得既然自己说了那么多谎话,说一句我爱你又能怎样。
我知道我是骗你的就好了。
……
很多次很多次她问起你。
你爱我吗。
笑着问,哭着问,痛苦难耐地问,面无表情地问,楚楚可怜地问,欲仙.欲死地问,愤怒至极地问……
这一定是诡计!
因为你才想对她说我爱你!她提早发现了你的主意!她于是遵守她自己的游戏规则,将她流放到未经允许之地!
一个人参与算什么游戏?!
你根本没有同意!
……
弘满满!
你好,你好得很!
……
杀了她就可以了。
不留就不会想起。
世上是不是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是不是。
他记起那年初见她,弘扬和满芳第一次带孩子回来。
洁白,娇弱,让人怀疑存在。
灵动,热气,让人想拥入怀。
她跑在院坝里,被鹅群追逐,她是那么地弱小,险些被啄瞎了眼睛,是他发现了她,替她赶走了鹅群。
发现她有一双美丽的眼睛。
她说大叔,不要关鹅鹅,我们在玩游戏。
……
原来她打小就喜欢跑!
原来那时候就该打断她的腿!
那时候就应该!
……
世上是不是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是不是。
杀了她就可以了。
不留就不会想起。
弘毅在黑暗中睁开眼。
红血丝浸泡在白眼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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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上说,百年不遇的大雪灾。
“最快时间给我死亡名单!”
弘毅说,她最好死在里面。
满满在老爷爷家里住了几天。
他家人有老奶奶、大女儿、二女儿和女婿、和小孩。
奶奶和两个女儿做得一手好菜。
临走在枕头下塞了几百。
多了引嫌猜,又怕老人家误会是她忘下的,写了纸条:
新年快乐,多谢款待^_^
沿着河道走,河水上浮冰载着白,两岸青山换装了雪衣,而满满有奶奶给的小袄子,照样很神气。
前面直走是路,但被雪封堵,施工车闪烁着红灯忙碌。
左转过桥,有隧道穿山灭迹。
站在隧道口朝里张望,大货车走她身旁呼啸而过。
光被吸入,光被吞噬,静止于黑漆漆。
抬脚踩上边缘只容一人的台阶,满满走进去。
从无声无息到车辆鸣笛再到无声无息,不思考任何,遇到岔路也不疑。
只要往前走,不要停下来。
走到空气变得稀薄,走到呼吸在耳中清晰,走到身体感到脱水……
走了不知多久,远处渐渐有光亮。
那年课文里:
豁然开朗。
诚不我欺。
满满,是真的。
你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