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士不可以不弘毅(1 / 1)
满满十四那年,弘毅三十而立。
满满念,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弘毅笑,满,盈毅也。
满满十八之时,弘毅三十有四。
弘毅说,满满,我要你。
满满问,大叔,婶婶呢?
满满二十五了,弘毅四十又一。
满满叹,事到如今,七年之痒。
弘毅哭,满满,满满,不要死,我爱你。
满满死了。
死在她的大叔、她的男人、她的食物、她的空气、她的毒品、她的吊瓶、她的噩梦、她的美梦……她的一切——唯独不是她的弘毅,囚豢她的第2556天。
她锤重干涸的眼皮在闭上之前,那个男人摘下了戴足十一年可称为温文尔雅的面具,瘦削可怖的脸上泪壑像经一场战役,浊亮的黑眸迸发出恨毒的狰狞,骨节修长皮泛苍白的双手掐满了她的颈子,命令她,第一次动用了盛大的怒气:
“你要死也可以!!!说你爱我!”
……
死因是被弘毅掐死的吧。
就这样在阎王爷那里登记。
……
睁开眼睛,满满听见妈妈说:
“满满、满满——!
“快来满满,叫大叔!这是你大叔!他今天刚搬来咱们院里!以后学习上有不懂的就问你大叔!
“弘毅,你这一时半会儿的也收拾不出来!就在我家吃饭!满满马上初三了,你抽空给辅导辅导……”
满满从床上弹起,穿着上下两件兔子睡衣,撩开窝灰的绿色蔫儿扁珠串帘子,探出一个脑袋,像前世第一次见弘毅——
他逆光嵌在门上,周围发着亮,只有他在黑暗里。
重生,从满满眼里的,初遇见弘毅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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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前的黄泥院坝延接到机耕路上,灰色的商务车在左右颠簸里吓散了鸭群,开进了院坝,压扁了青白斑驳的屎,停稳在鹅圈旁。
“这个是哪个的车喃……哦!弘毅!弘毅来了嗦!满满,满满自己坐稳哦!”
爷爷辨认得了,从条凳上起来紧赶两步迎上去,满满脚尖点地,拽紧一边的粗麻绳稳住自己。
车门打开,一只红色细高跟鞋伸了出来——又马上收了上去——鞋主人看一眼落脚处成堆密布的鹅屎,柳眉拧起,喜亮的大红唇一嘟,扭头要找驾驶座上的人说理:“弘毅……”
——驾驶员已经走出,她无处说理。女人咬唇咽下娇怨的话,下唇饱满弹出之际,她脸上也挂好了笑,在金煌的冬阳里浮现出饱满的诚意。
但满满并不注意她——女人不会是普通的女人,能被弘毅选中带回老家过年,美貌、智慧都要高人一等;女人也只是普通的女人,日后回忆起跟过弘毅,不知她是悲是喜——满满看着那个清利乌黑的短发头顶移动到了车尾。
他绘一脸温暖和煦的笑,拉起后车门,提出两个包装金贵、看不出装的是什么的礼盒递给迎拢的爷爷,又被闻声而来蜂拥而至的一堆大小孩子围挤在中间。
满满觉得这像是奶奶喂鸡的场面。黑色的西装下口袋他只摸过一次,孩子们有样学样,帮他掏出红色的恭喜,直到所有的外口袋呕吐般被翻出,每个孩子手里都至少有了一个红包,弘毅举手投降张开五指,笑得露出了一口整齐的白牙,如魔术师成功变走道具后的迷人潇洒,充满了魔幻魅力。
然后孩子们在赶来的奶奶和母辈妇女们带笑的数落里散开,几个大点儿的帮忙搬卸下车上的年货,弘毅翻回西装口袋,指头扣进领口扯扯紫红色波点领带,解开西装扣子,抚了抚白衬衣,解开左右袖口,折上去一小截,终于,抬头看了过来——
满满想,上辈子也可能就是从这里,引起了他的注意?
——只是弘毅铅直遒劲的长腿迈近,边走边伸手掏向黑西装内袋,黑色的皮质钱夹被打开,白透的指尖夹取出一叠四伟人头的纸币,递到她眼下——
满满望着他的眼中就忍不住盈溢了泪花。
弘毅平展的眉头轻皱了,单膝跪到她双腿前:“怎么了,满满?”
满满哽咽了:“弘毅……”
弘毅弯起嘴角:“要叫大叔。”
满满不叫不接。
弘毅抬头看一眼房梁,目光落回满满捏紧麻绳的双手,将压岁钱塞到她棉裤兜里,揣起钱包,扶住条凳站起,温柔地说:“没人陪你玩?大叔来陪你玩吧。”
石壁砖瓦的祖屋,屋檐下有宽阔的过道,房梁垂落两根粗大的麻绳,分系住长条凳的双腿横梁将它翻面倒挂。他坐在条凳背肚上,她坐在他大腿上,他长臂扩张握住两侧的麻绳,大脚将整个身子连带凳子支后,退到最后最高,不可再退的程度,弘毅先说,“满满坐稳。”,再收脚——
……
“飞喽!
“荡高高喽!
“满满飞——”
……
朽老的木梁与麻绳往复摩擦,发出垂死绷断的磨牙声,久居高枕的灰与蛛网被触动,抖落下陈尸积骨的年头,从阳光雨水到露雪,穿寒潮风霜经雷电,缓缓下降,悠悠扬扬,落在这一年冬的土秋千上。
土秋千上的两人过了十九青少并三岁孩提,他能克制自己不被这点摩擦蹭得起反应,她不再咯咯咯地笑,但他和她之间相差了一个二八年华,即便她此刻重新读档,这一点,竟也改变不了。
满满拽紧了弘毅的黑西装,当他荡到最前的至高点她躺倒在他喷香温暖的怀抱,当他荡回中间的最低点她忙挪动屁股往他结实硬挺的腰上坐高,当他荡至最后的至高点她死吊着他的衣襟屁股掉回到他的大腿上……
噼里啪啦!
噼里啪啦!
红纸屑碎鞭炮在院中飞炸,鹅群惊叫慌逃追着鸭群的后尘,一年又要过去了。
“莫耍了!满满!她大叔!快进来快进来吃饭咯!”
弘毅脚点地刹住条凳秋千,满满从他身上跳下来,小手按到了他的裆部。
狠狠往下。
小白兔蹿进了堂屋,弘毅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
他起身,抻了抻被满满捏皱的黑西装,跨入门槛,绅士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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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前世一样的理由,满满妈要留在乡下和亲戚朋友切磋国粹,让作业没带来的满满先跟大叔回城。
满满站在院子口,叫住转身要进屋的妈妈:“你不要正月十五回来,可以提前一天,可以晚一天,但是不要那天回来。妈妈。”
满满妈脸色难看冲爷爷奶奶笑笑,“这孩子怎么了……”,又对满满喊,“好好做作业啊!不懂的就问你大叔!少看点电视!每天晚上九点准时睡觉知道了吗!拜拜了乖乖!”
满满又要哭了。
黑西装挡到她眼前,切断了她们母女作别的视线,弘毅摸她头:“满满,上车,晚了路上危险。”
副驾驶座的车门被拉开,满满眉头一皱要往后走,弘毅拽着她的小胳膊一提一塞,拍合车门,从车窗探进半个脑袋,温柔说:“路上颠簸,系好安全带。”
他转身走车后绕回驾驶座,满满看着后视镜,森然扯了一笑。
醒来已经下了高速,揉揉眼,红红点点的车灯亮,长长扭扭的几排堵。
“满满醒了?”弘毅早就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无意义问上一句。
满满并没有向右边车窗外勘过,她看着弘毅这张极具观赏性的侧脸,手指着右边:“我要喝奶茶,你要吗?”
弘毅倾身打眼看到马路对面的奶茶店,摇头笑笑,手从方向盘上下来往左胸前掏皮夹:“满满买自己的。”
不待他钱掏出来,满满已经解开了安全带,拉门跳车,穿过停摆在路上的车辆,跨过绿化带,走到街边的奶茶店:“一杯红豆奶茶。”
背上有灼热的视线。
满满回头望去,车窗被摇下,看得清弘毅一张脸——
微蜡浅黄的皮肤,饱满光洁的额头,浓密平直的眉毛,压后圆垂的耳朵,桃花带电的眼型,宽大深褶的双眼皮,一笑堆起的卧蚕,笔挺窄翼的鼻子,抿合一线的唇缝,上嘴唇薄而微呈起伏,下嘴唇稍厚似缺月,椭圆凸翘的下巴……
——看不清啊。其实。
除了那道避不开的灼热视线,弘毅的脸,全是满满深植入脑的印象。
……
快逃吧,满满。
快逃吧,满满。
给你重来一次的机会,让你可以躲开这个人,让你可以活得像个人,让你的一生不再等同弘毅的禁脔。
快逃吧,满满。
快逃吧,满满。
……
“小美女,你的红豆奶茶好了哦!现在喝还是带走?”
“哦、哦……嗯,现在喝,谢谢。”
满满接过奶茶,抽多一根吸管——转身前又放了回去。
出脚的第一步,是朝着弘毅的方向。
奶茶捧在手里,车龟速挪移了几百米,奶茶放在中间,车夹停在前后车辆中间。
满满瞟见弘毅干净泛白的手,自然而然握起了她的奶茶。粉色的粗吸管被他含进了嘴里,吸上来肉色的水液,掉落下好几粒红豆,弘毅鼓着两腮咕噜一下,喉结上下一滚。
满满曾经瞠目望这一幕,扑上去抢回奶茶,认真怒说:“大叔!你不是不要吗!干嘛偷喝我的奶茶?”
满满现在波澜不惊,忧笑着扯过弘毅的手,就着他的手吸一口奶茶,又将吸管推回他嘴边,杏眼洗水软音恳求说:“这一次是我先勾引你的,所以你不要杀我的妈妈。”
大灰狼暧昧神迷的眼闻言忽眨,瞪出眼珠子盯她,久久,任身后的车喇叭,交响骂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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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毅很强大,满满知道。
但满满不逃,并非惧惮弘毅的强大。
弘毅以为: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满,盈毅也。
满满想:
是不可以不弘毅,人众而祷愿:满,赢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