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哀伤的青蛙(1 / 1)
“爸爸爸爸,你知道时间是什么吗?”
我从几只松垮的芦苇缝中探出头。对啊,时间是什么?
“不知道吧,我告诉你。鲁先生说过,时间就是海绵里的水。”
小姑娘负手来回迈着小皮鞋,一副故作老道的样子。
“所以嘞,时间就是水。”
说罢神采奕奕地指了指我的方向,旁边那个男子也微微侧头,含笑看过来。
我急忙把头缩回水里。
完了完了,他一定发现我了。
水面缠绵着夕阳的余晖,我想我的脸一定跟天上的火烧云一个色。
……
石爷,你说时间是不是水呢?
我知道,我没有水会死,没有时间也会死。
那么,时间就是水吧。
如果时间是水,那我岂不是就活在时间里,而岸边的人活在时间之外?
我与岸边的人,是否将永远隔着时间,相望而不能相伴?
是不是只有我没了水,没了时间,才能够和他在一起?
唉……
奇怪,他是谁呢?
石头,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用鱼身将石哥额上的水草拨开。
石哥,你发型乱了。
好饿啊。
我浮在水面上,将肚子晾开,翻着白眼挺尸。
果不其然。
“啊——非鱼死了!”
我暗喜自己的伪装,但分外不喜欢这个惊叫的女人。
“怎么会?我就晚了一会儿给它喂食而已。”
一只细长的手将我轻轻握住,提出水面。
我悄悄看了眼那双黯然神伤的眼睛,哈,谁让你晚喂我的?
“爸爸,它好像还活着。”
嗐你这小姑娘,就你眼大嘴长,说什么说,看我不收拾你。
……
缺水让我不自觉地扭动起来,在这个人手掌上翻腾。
“果真还活着。”
“我刚刚看到它肚皮都翻上来了……”
“好了不要担心了,它没事的,你也不会有事的。”
男人另一只臂轻轻环住女人的肩,柔声安抚。
切,我有没有事跟她有个毛线关系。
我使劲一动,跳进水里。
……
……
这个眼睛圆鼓鼓,皮肤绿油油的东西后腿一蹬,跳到我面前。
“你好,我是青蛙。”
“青蛙?哦。”
“你呢?”
“我是鱼。”我顿一下,“非鱼。”
对方突然很惊愕,一个猛子跳起来,飞向远处。那个远远的黑点逐渐模糊,我也逐渐失落。
终于有一个可以跟我交流的生物出现在我面前,我却没有珍惜,只用一句话就吓跑了他,失去了之后很是追悔莫及。
因为此事我自责了半个晚上,枕着朦胧的月色,我自我安慰地悟出了句很有禅意的话,过客匆匆。这四个字实在是个安眠药里的□□片,想到此处时,我倒头便呼呼大睡,直睡到第二天鱼食飘下来。
“你说,你叫什么?”
这只青蛙瞪着大大的水泡眼,一脸疲倦风尘仆仆的样子,问我。
我想,我昨天都已经把他吓成那个样子了,他还来问,估摸着以为没听清我当时说的是什么,想再确认一遍。然而我普通话绝对标准,昨天说我名字时也字正腔圆,话绝不可能被他听错。难不成,我的名字在青蛙字典里还有专门释义?思来想去,我觉得不如别再辛苦他又一个猛子跳起来,跑回又费事儿。
于是我做了个苦思的样子,又摇摇头,极其认真地说,“我忘了。”
对方的大眼睛眼皮突然耷拉下来,一脸失望落寞,哀怨萧索。
半晌,就在我以为他要一直这么惆怅下去时,他突然轻轻道,“我是青蛙。你好。”
几个字沿着半弧状的水波拂过我光滑的躯体,明明如此低沉,偏生捻出千回百转的情调。
这只青蛙委实有趣,他不是青蛙,难不成还是个王子?
“嗯,我知道了。”
我拧拧身体,淡淡答。
青蛙依旧衰颓着疲惫的身子,定定地看我不语。
我吐了个泡,又道,“你昨天说过了。”
哪知,对方一听到我这句话,立马神采奕奕,精神抖擞。然而这突然的精气神还没来得及震惊我,对方就已经消失成了个圆点的事实就捷足先登,率先震惊了我。
罪过罪过,我并非有意拿话来冒犯你,我也并不知哪句话冒犯了你。主啊,请洗涤我罪恶的行为。
我双鳍合十,喃喃祷告。
看来没有哪一位神哪一座佛眷顾到我。
这天半夜,我又枕着一池清辉,倚靠着石头的脊背,不出意料地失眠了。
失眠是件很煎熬的事,明明你很想去睡觉,明明你很用力地去睡觉,可就是睡不着。
你只能睁着合不上的眼睛,在无尽苍茫的深夜中,感受着机体一次又一次疲惫的信号,沉浸在万物都宁静下来后匀长的呼吸声里,无计可施地辗转反侧。
你在无数次痛恨这种疲倦的同时,又不可抑制地为这种沧海一粟无与伦比的安宁而兴奋。
你可以用漫长的黑夜去做任何事情,可以去挑一灯豆光,在案牍面前为明日的报告孤军奋战,可以抱着一桶爆米花看完一场午夜电影,再意犹未尽地去酒吧里在陌生的气味中一个人狂欢,可以用前半夜实施一场蓄谋已久的杀人案件,用后半夜小心翼翼地处理掉一切能够作为线索的蛛丝马迹,可以借几杯苦辣的Tequila,趁着舌尖上一朵花在柠檬盐滋润下绽放得无比灿烈妖冶时,捏着鼻子大着舌头用一通陌生的电话,冲那个正准备歇息的人大喊大叫,放声表白,可以站在万目惊艳的聚焦中,纯白为裙,大红为纱,踩着万箭穿心般疼痛的高跟鞋舞一曲扣人心弦的诀别,在所有人都意兴阑珊后,将王子胸膛上的那只锋芒凌厉的匕首刺进自己的心窝。黑夜实在太神奇太诡异,多少不顾一切就是发生在这里,多少明明白白在此刻伸手不见五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