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八章 新春(1 / 1)
X月X日。多云
我已决定将大哥留下的小楼重新整饬,等完工便搬出老宅。爷爷不在了,这地方也就失去了最后一点家的意味。我问了拓儿的意思,他也愿意随我一同搬走。君怡已经有了身孕,就算是为了我们未出世的孩子,我必须要离开这里!
——夏朴日记
正月,是夏正桓最忙碌的时候。他们这一房留在上海的不剩几个,正庭是他亲弟弟,这时候却不知人在哪里。五叔家的二妹三妹出了阁,除夕夜也不能回来,只有正光和七妹住在家里。五叔五婶都是没注意的人,只能拨出来五弟正光陪他这个长孙操持家务。二房搬出去后,老宅子空出不少房间,四叔七叔各占一栋楼,拖家带口的最是热闹。可一到了要张罗布置的时候,四婶就说一切该听长房的,七婶忙着打牌逛街,没一个人过来帮他。
三叔家的正兮常年在南京,年二八的晚上才赶回来,却又要分心照顾留在老宅的亲弟弟正远。他带着正光忙里忙外,一个人恨不得劈成两半来用。直到了除夕上午,正兮才腾出空来陪他操办,指挥下人在厅前挂起大红灯笼,又将大门口的两座石狮子悉心装扮了一番。
正兮忽然道:“大哥,年过完了,我打算带正远搬到南京。”
正桓看他一眼:“怎么突然要走。”
正兮苦笑道:“大哥,这老宅里的事你比我清楚,我偶尔回来一趟,都觉得喘不过气。要不是因为正远上学,我老早就带他走了!今年他正好大学毕业,我已替他在南京找了差事,虽然辛苦些,总比在这受闷气的好。”
正桓叹了口气:“你们都合计好了,我怎么好拦着。”
正兮摇了摇头:“大哥,我们跟你不一样。你是长房长孙,在这个家一天,就要当一天的家。我们没了爹的,想说句话都难,勉强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他笑了一笑,又道:“难怪六弟不愿回来,我刚才在楼上,还听见四婶说他闲话。你是没听见,简直不像人话,正远在这待久了,我真担心他变成那样子。”
正桓见他把话说到这份上,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点头:“好。只盼你们逢年过节回来看看。”
正兮笑道:“这个一定。”
正桓点点头,又道:“前两天我去见八叔,遇见了六弟和九弟,也提了过年的事,六弟答应过来看看。”
正兮道:“哦?这可太难得了!我也好久没见他俩了。”
正桓道:“他们就两个人,我安排在长房这边了,盼你到时作陪。”
正兮道:“没问题。”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就看见大少奶奶姝君挽着三少奶奶淑萍走过来。正桓对姝君道:“你来的正好,厨房那边我不太熟,你去帮我看看。”
淑萍道:“大哥也真是,我才刚跟大嫂说了两句话,你就把人指使走了!”
正兮一听就笑了:“你闲着也是闲着,陪大嫂一块去不正好。”
淑萍嗔道:“瞧瞧!他就见不得我得闲!”
姝君笑道:“他是瞧不得别人做事,只放心你一个人!”
淑萍捂嘴一笑,搀着姝君往厨房去了。
这边正光又拿着几幅春联跑过来,见了正兮就道:“三哥来得好,快帮我瞧瞧,这几幅字贴哪儿好。”
正兮接过春联细细看过了,道:“这副迎春接福的贴大门上,这副出入平安的贴厅门,这副阖家团圆的就贴屋里吧。大哥你看呢?”
正桓道:“好。”
三人正说着,四叔家的正乾带着新纳的姨太太走出来,听得他们议论,凉凉的插了一句:“还是正兮有主意,到底是当官的人。什么时候来的咱也不知道,夏家怕是盛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正兮淡淡地道:“昨晚来的,没来得及通知二哥,是我不对。”他看了一眼正乾,又道:“我刚听大哥说了,二哥最近娶了位小嫂,想必就是这位吧?”他见这姨太太一脸稚气,估计超不过二十岁,打扮清纯,颇像个女学生。
果然正乾颇为得意地道:“可不是。我早就想让她过来,可她非说要等高中毕业。你说女人家念那么多书做什么?只要脸蛋漂亮,嫁个好人家就得了!”他回头对姨太太道:“你不是没见过正兮吗?还不快见个礼!人家现在可了不得,在南京当大官呢,还娶了教育局长的女儿做太太。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啊!”
正兮回了礼,不动声色的笑了笑:“多谢二哥美言。”
正乾又问:“我听说老六也要来?”
正桓道:“是。”
正乾摸了摸下巴,嗤笑一声:“还是大哥面子大,我三番五次请他回来,他总不理我。”
正桓心道:“你没安好心,他愿意回来才怪。”嘴上却说:“都是一家人,也该多走动走动。”
正乾一笑,带着姨太太出门了,说是去看戏,晚些时候再回来。
正光瞧着他走远了,一口啐在地上:“咱们都在这忙死了,他倒好,还有闲情去看戏!”
正桓摇了摇头,双手笼在袖子里。正兮安慰着正光进到正厅里去了,他从门口张望进去,正好看见他们一路消失在轿厅后面。他忽然有种模糊的感想,这座老宅子就像一只臃肿丑陋的怪兽,那黑洞洞的大门就是它的嘴,随时将把向它靠近的人吸进去,吞吃掉,碾碎了,最后连骨头也不吐出来。
“大少爷!大少奶奶正找您呢!”童仆从厅门探出了头:“说是上菜的顺序再请您看一下!”
“好,就来。”他打消了奇思怪想,醒了醒神,快步走过去了。
一直忙到了晚上,总算在厅里摆起了六张圆桌,满满的全是菜肴。五叔家占了一桌,四叔七叔各两桌,正桓正兮两家夹着正清两兄弟又坐了一桌。正远挨着夏殊言,各自交换了学校情报,两人年纪相仿,谈谈说说的倒也开心。
正远剥了个橘子,掰开一半给夏殊言:“我刚要去南京呢,你怎么就回来了。”
夏殊言毫不客气,接过来就吃:“去南京正好和三哥一起,难道你不愿意么?”
正远一皱眉,压低了声音道:“也不是不愿意,但你不知道,他这人背地里可啰嗦了!管着梦卿还不够,连我也要管的。你呢?六哥难道不管你么?”
夏殊言吐出一个橘核,得意洋洋地道:“我哥才不唠叨我,他听我的。”
正远一听,立刻露出羡慕的表情,叹道:“哎,你可真幸福!”
两人一阵交头接耳,嘴里片刻不闲,面前很快地冒出来一大片果皮瓜子壳。又过了十来分钟,正乾终于带着姨太太进了门,等他二人最后入了座,正桓便吩咐厨房开席。照例的,动筷之前要由他起头。他是个寡言少语的人,面对这样大而繁杂的一家人,实在没什么话可说。他噙着酒杯起身,面无表情的环顾四周,道:“感谢各位这一年的辛劳,来年也请多多照顾。各位叔叔婶婶,请罢!大家请罢!”
他刚刚坐下,就听见四奶奶一声冷笑:“我看是够辛劳!有些个人!怕是忙的连自个姓什么都不知道了!明明离得不远,一年到头连个影子都见不着,平时我们请都请不来呢,今天可好,蓬荜生辉了!”
她话音刚落,席上一多半的目光都转了向,利箭似的扎在夏正清身上。他本就肤色苍白,这时更连最后一点血色也褪了个干净。夏殊言气得眉毛都立了起来,大有一踢凳子就要上去拼命的架势,夏正清眼疾手快的拉住了,向他轻轻摇了摇头。他委屈得直跺脚,低低地喊了一声:“哥!”
正桓瞧在眼里,心中很不是滋味。夏正清是应了他的邀请才来,四奶奶这几句话,明面上是针对夏正清,实际也是打了他的脸。他正思忖着也许该自己说上两句的时候,却见正兮忽然站了起来。
“四婶说的对,是我忙昏了头。”他端起酒杯,不紧不慢地道:“总想着回来看看,可总也抽不出时间,实在抱歉的很,请各位多多原谅。淑萍,来,咱们敬四叔四婶一杯。”
淑萍一笑起身,陪着正兮向夏仁夫妇敬了酒:“还要谢谢两位照顾正远呢!”
夏仁对于这个侄子多少有些顾忌,尤其淑萍还是个有些地位的官家小姐。在心里盘算过一番之后,他笑模笑样地拿起杯子,一仰头喝了个见底。四奶奶还在一边咬着牙磨蹭,被他狠狠瞪了一眼,也只得不情不愿的喝了。
正兮回到座位上,夏正清感激的看他一眼,低声道了一句:“谢谢三哥。”正兮摆摆手:“不用跟我客气,四婶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三分钟不骂人就浑身难受。跟她较真,那不值得。”果然四奶奶转而将目标转向了坐在一边的六小姐:“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吃成皮球看你还能不能嫁得出去!” 两人听见了,也就相视一笑。
正兮忽然发现自己从没有好好看过这个六弟,从前他就觉得他不像尘世里的人,轻飘飘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带走。他情不自禁的握上了他的手,像是要确认这个人的存在。冰凉瘦弱的手。安慰似的拍了拍,他脸上有了点血色,倒也没有把手抽回。
珐琅瓷的酒盅满了又空了,下人来来回回的走。夏殊言还在跟正远说个不停,夏正清揉了揉太阳穴,那里像隐藏了一颗心脏,一跳一跳的撞击。他酒量很浅,勉强喝了两杯,已微微有了醉意。起身走到天井,刚想喘口气,冷不防黑暗中亮起一点星火,慢慢走出一个人来。
“六弟,好久不见呐!”来人笑着说。月光照在他脸上,夏正清皱起了眉。
“二哥。”他后退了一步。
“你还知道叫我一声二哥。”正乾定定瞧着他,自嘲似的笑了笑:“我叫你来你不来,大哥一叫你倒来了!你就这么不待见我?”不待夏正清回答,他又自言自语道:“……也难怪,从前我就待你不好,你不想见我也是应该。但……那也是从前的事了。”
夏正清淡淡地道:“我没有不想见你。”
正乾冷笑道:“你不用假惺惺!”
夏正清道:“二哥,你喝多了。”
正乾忽然红了眼,蓦地冲上来,揪起他长袍的前襟,发了疯似的拼命摇:“你……你总摆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所以我才讨厌你!现在是,从前也是!无论怎么揍你,你他妈就是这样子……这样子看着我!”
他语无伦次的大喊,仿佛要吼尽埋藏在心里二十年的声音:“在我面前装什么清高!你算个什么东西!明明就是个戏子生的贱种!你凭什么——”看到他扬起了手,夏正清闭上了眼睛。
恍惚回到了小时候,他还只有八九岁,摔在冰凉的地板上,痛得浑身颤抖。有人骂他、打他、用皮鞋踩在他的胸口上,他知道无论他做什么都没有用,这个家恨的是他这个人,巴不得他从没有生下来。他只能一直咬着嘴,咬着袖子,咬着一切可以咬的东西,为了不让自己哭出来。
他等了许久,正乾的拳头始终没有砸下来。他察觉到带着酒意的温热气息在靠近,在他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唇上便传来一阵被粗暴啃噬的疼痛——正乾在吻他!这是一个疯狂而短暂的吻,发泄般的侵入和撕咬,牙齿和牙齿撞在了一起,有腥甜的味道在口中扩散。
几秒种后,正乾放开了他,他听到他骂了一句粗话,伸手擦去嘴角的血迹。
“你要是敢多说一个字,小心我……哼!”深深看过他一眼之后,正乾狠狠将他推翻在地,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大厅。
他花了一点力气才爬起来,手脚已经和地面一样冰凉了。他不愿回到那间屋子里去,就这么呆呆地站在月光下,极轻极慢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