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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三章 纨绔子弟(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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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月X日。有雨。

我问殊言长大之后想做什么,他答要当作家。我问他为什么偏是作家,他说作家是能够住在别人世界里的人,也能够将那个世界带回来,变换了花样,再装进自己世界里。这过程一定是新奇而有趣的,为了和许许多多的世界相遇,他要从现在开始努力用功。

他这么说,使我联想到大哥。从小时候起,大哥的文章就是我们这一辈中作的最好的。祖父考察我们功课,我们都顶恨和他抽到同一个题目。因为一样东西一旦被他写过,就不能再让我们写,否则每个字句写出来都是极残忍的……

几年前殊言抓周,抓到一支笔。原本我是高兴的,但现在又不这么想了。我愿意他更质朴一些,更天真一些。敏感和浪漫,在旁人看来虽然可贵,但对于自身,何尝不是一种痛苦呢?

——夏朴日记

傍晚,夏殊言翘首以盼的夏正清终于回到了家。何宝山刚刚接过他脱下的大衣,夏殊言就以冲刺的速度飞奔而来,吓的何宝山急忙从旁将他抱住——他总害怕有一天,瓷瓶似的夏正清要给他撞碎,是以格外小心,时刻避免悲剧发生。

看到瓷瓶在沙发上坐下了,夏殊言便像块狗皮膏药一样贴了过去。他这两年个头见长,夏正清已经不怎么乐意摸他的头了,这让他无端生出许多寂寞。

“你们后来做什么去了?那个姓……那个郑小姐都跟你说什么了?”

夏正清道:“什么也没做,一直在逛公园。要不是宝山来找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万没想到郑毓雯看上去清纯秀气,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运动健将,穿着高跟鞋还能拉他整整走上两个小时,累的他两腿酸软,几近瘫痪。

夏殊言将信将疑:“就这样?”

夏正清歪头想了想:“她问了不少关于你的事。”

夏殊言一愣:“我?为什么?”

夏正清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忽然微微一笑,“也许是对你有点想法。”

夏殊言惊恐万分的张大了嘴:“绝对不可能!”他从沙发上跳下来,来回走了几步,猛地一抬头,道:“反正你去也去过了,对二表哥也有算有了交代,即便她再有什么心思,那也是白费!”

夏正清此刻只想早点回房休息,也顾不得与他争论,随口道:“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夏殊言显然是对他这敷衍的态度十分不满,将他摇的如同风中落叶一般:“那你答应我,以后不再去见她了。”

夏正清被他晃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只得苦笑:“好好好,不去见她!”

夏殊言这才心满意足的放开他:“这还差不多。哦,对了,你吃过饭了吗?肯定没有!你且等着,笙叔特意留了一份,我去帮你拿来。”不等夏正清回话,他便一溜烟奔向厨房,过了一会,将那摆放了各种饭菜的托盘端了出来。

夏正清坐在桌边,接过饭碗开始用餐。他身体一向不太好,对美食也没有太多欲望,进食不过是为了填饱肚子,故而吃什么、吃多少,对他而言都区别不大。

夏殊言搬了张凳子坐在对面,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吃。夏正清受了夏朴影响,做任何事都不紧不慢,就连吃白米饭也能吃出一副庄严宝相。夏殊言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有趣,终于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哥,你这样子好像个千金大小姐哦。啊哈哈哈——”

夏正清拿着筷子的手陡然一僵,怒斥道:“胡闹!”

夏殊言连忙捂住嘴,将哈哈哈变成了吃吃吃。

吃过了晚饭,夏殊言照例坐在客厅中看书。夏笙叫人收了碗筷,看到夏正清倚在沙发上昏昏欲睡,便走过去道:“老爷,时候不早了,还是回房歇息罢。”

夏正清揉揉眼睛,目光迷离的嗯了一声,却是懒得动弹。

夏笙叹了口气,淡淡的道:“我老了,抱不动你了!”

夏正清听他这么说,心中一酸,挣扎着站了起来:“笙叔,我这就上楼去。”

夏笙虽是夏公馆的管家,但论起辈分确实算是两人的远房叔父。他祖上在苏州,因为家道中落,小小年纪就被送到上海的亲戚家做佣人。他自幼与夏朴投缘,两人青梅竹马,感情深厚,是以兄弟二人对他十分敬重。

他撵了夏正清上楼,又过来撵夏殊言。前一个乖巧听话,这一个却费劲良多,磨了半天嘴皮才不甘不愿的上楼睡觉。这情形总让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事,那时两人还小,他还能一手一个的拎上楼去,夏朴就坐在这张沙发上,时时笑他管的太多。

看来自己是真的老了。他有些惆怅的摇摇头,伸手关掉了客厅的灯。

傅幼民对夏殊言说这几天之内李若愚就要找他,果然到了第三天,他便接到李若愚的电话。对方神秘兮兮的邀他到La Rive Gauche吃饭,说是有“机密要事相商”,虽然傅幼民跟他透过底,但为了照顾李若愚心情,他还是很兴奋嚷嚷了两句:“是吗是吗!到底是什么事?快告诉我!”——反正隔着电话谁也看不见谁。

第二天下午,何宝山开车送夏殊言到了约定的餐厅,车还没停稳他就一推车门跳了出去,左顾右盼了一阵,发现李若愚还没来,便隔着玻璃门对何宝山道:“你先走吧,待会我自己回家。”

何宝山对他这种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行为表示不满,还想争辩两句,但夏殊言没给他机会,一句话的功夫已经跑过了街对面。他只好作罢,怏怏的发动车子回夏公馆去了。

夏殊言在门口等了一会,就看见李若愚搭着黄包车来了,隔着老远冲他不停挥手。李若愚今年二十二岁,戴着一副圆片眼镜,是个精力充沛的青年,曾与夏殊言同学六年,如今在新民晚报任实习记者。

两人半年多没见,激动的又是握手又是拥抱,直到寒风中将鼻子吹得通红,才想起来要进到店里去。

这间餐厅开在浦西,风景独佳,装潢雅致,老板是个来自巴黎的法国人,店中的一物一景都带着浓浓的法兰西气息,颇受年轻人青睐。这时候是下午四点,店中没什么人,两人乐得清闲,又觉得能在如此有格调的地方东拉西扯,确实别有一番趣味。

叙过别离之情后便要聊聊正事。李若愚从大衣口袋中掏出笔记本,对夏殊言道:“你还记得此前我写给你的信么?提到要办杂志的事。”

夏殊言听他准备进入主题,立即坐直腰杆:“我记得,你们可是已经开始筹备了?”

李若愚将那本子翻开,推到夏殊言面前:“我写了一份计划,你也瞧瞧。大体和我们在学校时办校刊的流程雷同,不过是稍微复杂些罢了。”待他拿过本子翻看,又道:“我也问过了幼民与昆生,他们都愿意加入,就差你了。”

夏殊言将李若愚写下的提案仔细阅读了一遍,又挑些具体的事项一一与他讨论过了,心中十分满意。最后他放下本子,对李若愚道:“计划写的很好,我完全赞同。名字叫《沪上青年》我也没有异议。至于印刷出版的事,我来想办法。不过只有我们四个可不行,最好再多收集些有水平的文章。”

李若愚拍拍胸脯:“一句话!这半年我在报社,认识了几个有想法的年轻人,不愁约不到稿件。我们打算下个月就试发行,你看时间如何。”

夏殊言满口答应:“没问题,最近我正好有空。”

李若愚忽又想起一事:“我还没问你,这次在上海待多久?”

夏殊言拿起手帕来擦了擦嘴:“课程都念完了,下半年回去办毕业手续,这段时间我都在上海。”

李若愚一拍大腿:“那就万事具备了!我马上通知幼民和昆生,着手准备去!”

心事落定,两人都觉得腹内空空。夏殊言拿起桌上的菜单,正准备招呼服务生,忽然听见门口一阵喧哗。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走进来,大喇喇的往店中一站。一股烟草味混合着女人的脂粉香气,很快在这封闭的空间中散发开来,夏殊言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

“你们老板呢,快点叫他出来!”说话的是个彪形大汉,中气十足,声音大的隔了几条桌仍觉得炸耳。他吼完服务生之后,闪电般从怀中掏出一只镀金打火机,熟练地打着了火,朝他身后的青年不住地点头哈腰:“二爷,您请!”

那人就着火点燃了雪茄,对身边的一名年轻女郎道:“这儿还算清净,你说呢,小君兰?”

小君兰仿佛没骨头一样,半个身子都挂在那人胳膊上,这时娇滴滴的开口:“二爷您说好就是好了。”

李若愚伸了头向外张望,悄声对夏殊言道:“看着像是沈家老二。”

夏殊言拿手帕掩了口鼻,皱着眉头道:“真倒胃口。”

两人说话间,餐厅老板史迪威走了过来。史迪威是个四十多岁的法国人,面目和善,中文地道。他曾经有一部茂密柔软的胡子,后来因有人质疑那部胡子的卫生状况,他便忍痛剃掉了。

“先生们,有什么能为您服务吗?”

另一名瘦猴脸的随从这时候开腔道:“这餐厅沈先生包下了,把无关的人通通赶走,手脚麻利点!”

史迪威瞪大了眼睛,连连摆手:“这怎么行!您是我的客人,他们也是,我不能因为您而怠慢他们。”

那彪形大汉踏前一步,一把抓住史迪威的衣襟:“洋鬼子,你少来这套!知不知道这位是谁?”见他一脸茫然,将他提在半空摇了三两下,道:“这是沈郸沈二爷!真瞎了你的狗眼了!”说罢将店中正在用餐的人们一个一个瞪过去,目光仿佛要吃人。

一阵悉悉索索的交头接耳之声,再是叮叮当当的刀叉掉落餐盘之声,两声落地余音尚未消散,店中顾客便走的干干净净,只剩下了夏殊言与李若愚这一桌。

李若愚认为此刻应当认怂,于是压低了声音:“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如我们也走吧。”

夏殊言当然不肯。本着绝不向恶势力低头的豪情壮志,他好整以暇的端起咖啡,一字一顿:“纨绔子弟。”他声音不大,却清脆悦耳,尽管不是什么好话,也让人听得颇为舒服。

那彪形大汉一愣,万没想到还有人如此狗胆包天,伸出两根粗壮的手指,直指夏殊言的鼻子:“臭小子!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夏殊言毫不示弱,眼睛一瞪:“我活的耐不耐烦,用得着你来操心!”说完偏过头,凶巴巴的又将沈郸瞪了几眼:“纨绔子弟!”

沈郸倒似来了兴趣,摘下墨镜走过来。他二十六七岁年纪,身材修长,容貌俊朗,加之腰缠万贯,出手阔绰,堪称上海贵公子的典范,是以身边一直莺莺燕燕美女不绝。虽说今天这小君兰算不上顶级绝色,但也是姿容风流的一介名伶,而这小子竟敢在美人眼前驳他沈二爷的面子,八成是活腻歪了。

“口气不小啊?”他叼着雪茄看了看夏殊言,又看了看李若愚:“没听见吗?这餐厅今天不营业了,识相的就赶紧滚。”

李若愚站起身来,伸手去拉夏殊言:“我们马上走,马上走。”

夏殊言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平日被夏正清捧在手里,只有他冲别人大呼小叫,哪里受得了这般使唤,当即把茶杯一顿:“你们才几个人,用得着一整间餐厅么?我也是付了价钱的,凭什么就要让你?”

沈郸眯起一双丹凤眼,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人来。

夏家人的容貌占尽老天爷的便宜,一个个生的细腰长腿,肤色雪白。而夏殊言正是登峰造极之作,说得俗气点是漂亮可爱,说得文艺点是秀色可餐,总之很有点摄人心魄的意思。这时生起气来,浅嗔薄怒,脸蛋微红,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简直要溢出水光,竟把沈郸看呆了。

李若愚见沈郸沉吟不语,心里凉了半截,频频向夏殊言使眼色,却被他一个白眼堵了回来。

沈郸抖了抖差点落地的烟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夏殊言心想这人定是思忖日后如何打击报复自己,于是一口回绝:“我才不告诉你,你也不必问。出了店门大家不会再见,说不说又有什么区别。”

沈郸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走到二人对面,拉开椅子坐了下来:“行,那我们坐这儿,两位自便。”

夏殊言没料到他如此轻易就放弃了,又觉此人看向自己的目光甚是讨嫌,心中老大不快:“这店中有这么多位子,干嘛偏要坐在这里。”

沈郸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斜眼看着夏殊言:“因为我乐意。”随手又拉开一张椅子,对小君兰招招手:“来来,别站着了,坐这。”

夏殊言一时语塞,又找不出理由反驳,干脆一跺脚:“若愚!走了!”

李若愚如逢大赦,早就快一步冲到了门口。沈郸也不恼,目光如炬直盯着夏殊言,直到他走出La Rive Gauche,方才将目光收回,心中回味他踏出店门时投来的最后一撇,嗔怒责怪兼而有之,实叫人难忘。他心中一动,对那瘦猴脸的随从道:“沈四福,你跟上去,查清楚是哪家的少爷。”

出了店门,李若愚长舒一口气,埋怨道:“你这是做什么,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何必跟他争口舌长短。”

夏殊言神色忿忿:“我就是看不惯他这暴发户的做派!不过仗着家中有几个钱,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说到这儿他突然觉得背后一阵发毛,仿佛有双眼睛正在暗处盯着自己。他急忙回过头,然而街上行人熙攘,并未见什么异常。

李若愚忽然按住夏殊言,低声道:“有人跟踪我们。”

夏殊言一怔,登时怒火中烧:“早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若愚道:“我料想人不会多,想想法子怎么甩掉。”

夏殊言眼珠滴溜溜一转,将嘴贴在李若愚耳边细细碎碎的嘱咐了一番。两人打定主意,要来一辆人力车,直奔格致公学去了。

几番折腾之后已是下学的钟点。两人乘车到了一处僻静的街角,趁那盯梢不注意,三两下爬上了路边的一颗梧桐树。这梧桐已有不少年头,树干生在学院墙外,树冠经过数十年的生长,已有一半在墙内。两人学生期间没少干过爬树翻墙的事儿,这时候驾轻就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翻进了学校里。一路奔到教学楼,同两名学生换过了制服,再光明正大的随着人流走出大门。想在数百名学生中找出两个年轻人自然绝无可能,盯梢唯有无功而返,至于被沈郸一顿臭骂云云,便与夏殊言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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