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第 52 章(1 / 1)
乌黑的枪管从低垂的窗帘一角伸出,瞄准镜里,荣令仪看见了明楼的脸。
头发用发蜡整齐地梳在脑后,额头饱满,眼神深邃,流畅的线条滑过高挺的鼻梁向下延伸,延伸到此时微微抿起,微笑时却格外温柔的嘴唇。
这张脸,荣令仪看过无数遍,抚摸过无数遍,亲吻过无数遍。这张脸,曾经出现在她的画上,她的梦里,她的身旁。可是,荣令仪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这张脸会出现在她的瞄准镜里,十字交叉,正中红心。
荣令仪明显感觉自己心跳加快了,汗水湿透手心。
不,这不是最糟糕的局面。荣令仪竭力告诫自己,要控制住情绪,要冷静,只有冷静,才能破局。
明楼站在窗前,警惕地打量四周。他很谨慎,没有探出身子,只是小幅度地偏转头部。
明楼的视线很快扫了过来,扫到面前这扇重帘掩映的窗户。可是,荣令仪清楚地知道,他并不会发现自己。
“大小姐,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许福提醒道。
就是现在!荣令仪微不可查地偏转一下枪头,扣下扳机。
子弹打在对面的窗棂上,击碎窗框。明楼迅速反应过来,蹲下身,拔枪反击。
反击的子弹挟裹着风速,呼啸袭来,一切都在瞬息之间。荣令仪却觉得这颗子弹的来势极缓,缓慢得她能预测到它的走势。
荣令仪痛呼一声,踉跄着蹲下。果不其然,一朵鲜艳的血花在她右肩上绽放。
对面的反击一直没有停止,密集的火力掩护下,阿诚已经悄悄下楼,准备包围。
荣令仪捂住伤口,就地一滚,滚出窗口范围,道:“走!”
许福犹豫了一下,荣令仪喝道:“还不走,等着被人包饺子吗?”
狙/击/枪不能带走,目标太大。许福拔出手/枪,道:“大小姐,你先走,我断后!”
到现在还在防备自己,荣令仪无计可施,只得率先出去。
这栋楼建在丫字路口的三角地带,各有楼梯通向两侧。荣令仪捂住伤口,奔向早就停在背面的车子。
许福跟在后头,从另一侧上车,发动车子。
车子调了个头,在街对面的一间报亭后面停下。
许福还不肯放弃?
荣令仪艰难地用左手掏出一块手帕,压在伤口上,低声催促:“福叔,任务可以下次做,现在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许福抬起枪,稳稳地对住荣令仪。
荣令仪心头巨震,却还是冷静地道:“福叔,你这是什么意思?”
许福道:“没有下一次了。”
“局座的命令。如果大小姐没能完成任务,就地处决!”
黑洞洞的枪口后面,许福的表情平静冷漠。
荣令仪刹那间明白过来,说明楼是共/产/党是假,试探她是真,难怪一路上许福都格外提防自己。
她刚才的一举一动,看似再正常不过,可落在有心人眼里,却到处都是破绽。
许福既然有备而来,不会不知道她的狙击成绩,不会相信她打不中。早知如此,她就不该为了顺理成章地失去战斗力,生生挨明楼那一枪,以至于现在没有反抗的能力。
荣令仪仿佛没看见对准眉心的枪口,堆出一个若无其事的微笑:“福叔,明楼和阿诚马上会顺着血迹追过来,你确定要在这里?”
“你说,仓促间,我嚷嚷起来,他们是会相信你?还是会相信我?”
许福摇了摇头,道:“大小姐,你弄错了,我选在这里,是为了再给你一次机会。”
“明楼和阿诚追过来,他们不会猜到我们敢留在这里。我们出其不意,我解决阿诚,你解决明楼,这件事到此为止。”
自己的推测不会有错,荣令仪惊愕地道:“为什么?”
“局座只要结果。明楼死,大小姐就不用死……”
荣令仪蓦地打断了许福的话,道:“我是在问,你为什么要包庇我!”
许福的枪口一直没有离开荣令仪的眉心,脸上却露出一个眼熟的微笑,这一瞬间,他仿佛变回那个那个老实憨厚,在荣家忠心耿耿工作了许多年的仆人:“大小姐,大丫让我转告你,你给她的糖,很甜。”
阿诚和明楼,呈犄角之势,互相掩护着出现在街角。
许福道:“大小姐,还请速下决断。”
阿诚和明楼越走越近,只要自己喊一声……
可是,许福的枪口一直没有离开自己。
或许,许福会看在情分上包庇自己。但是,他绝不会在她喊出那一声以后,还不开枪,任由自己宰割。
那点情分,没有这么值钱。
荣令仪狠狠咬住嘴唇,口腔里迅速泛出铁锈味。她却像没有察觉一般,转过脸,注视着明楼,道:“让他走。”
许福道:“大小姐,你可想好了?”
荣令仪狠狠地道:“让他走!”
许福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道:“大小姐,你不要弄错了。你不杀明楼,我就必须执行局座的命令。大小姐,你至于为了别人赔上自己的性命吗……”
荣令仪打断了他的话,低喝道:“我说了,让他走!”
血迹断了,对方不止一个人,这是一场有组织、有接应的刺杀。
行人三三两两,马路上偶有车辆路过,街面上的店铺整洁有序。
一切看起来都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明楼心知再查下去也不会有新的线索,万一对方没走,自己和阿诚没有掩体,目标太大了。
“走。”明楼低声道。
下唇有一点疼,大概是咬破了,荣令仪后知后觉地发现。
视线里,明楼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快到尽头时,明楼回了一下头,像是若有所觉,又像是偶然一瞥。
深蓝色的西装转过街角,再也看不到了。
一滴泪,滑过荣令仪的眼角。
这件事情很不对劲,周三下午一点,卜罗得路。
对方如此清楚自己的行踪,一定是内鬼。
明楼明白,自己是被人出卖了。
阿诚检查完房间,道:“对方撤退得很迅速,除了这两把狙/击/步/枪,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房子里也没有有价值的线索。”
明楼道:“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套房子长期空置,你去问问房东,是谁租下了这套房子。”
“不过,做好心理准备,对方不太可能会留下线索。”
明楼顿了顿,道:“不,你不要出面,找个借口让梁仲春来查。对方的人中一定有内鬼,我们被人出卖了,要加倍小心。”
阿诚不由道:“那令仪?”
明楼摇了摇头,道:“令仪的身份,知道的人不多,她应该很安全。”
说是这样说,可是,明楼心里却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劲。
犹豫再三,他还是回了明公馆。
明公馆风平浪静,明楼放松下来,微笑着同明镜打招呼:“大姐。”
明镜正坐在客厅里看报纸,瞧见他回来了,头也不抬地道:“令仪不在。”
不在?明楼疾步过来,道:“大姐,令仪去哪了?”
明镜被他吓了一跳,嗔道:“你这是做什么?慌慌张张的,令仪被荣家的人接走了。”
荣家的人?不可能啊。
明楼把阿香叫来询问,阿香描述道:“中年人,说是荣家的司机,荣小姐认识的。”
也对,令仪要是不愿意,没人能强迫她。
明楼放下心,上楼去书房等电话。
阿诚去找梁仲春了,办完事会打电话回来。
这一天的等待却显得格外漫长。明楼喝了一杯茶,还是觉得心浮气躁。
既然坐不住,明楼索性到明台的房间去。令仪给自己的礼物,还在明台房间。
床头柜深处,果然藏着一个圆筒状的盒子。
明楼捧着盒子回到书房,打开一看,是一条宝蓝色的领带。自己日常着装多是沉稳的色调,令仪是嫌自己太沉闷了吗?
明楼不由微笑,拿起领带。
领带下面,静静地躺着一枚眼熟的戒指,祖母绿的戒面发出浓艳的宝光,映得黑丝绒的盒子潋滟生辉。
明楼脸上的微笑凝固了,这是怎么回事?
叮铃铃,叮铃铃,急促的电话铃声在安静的书房里响起。
明楼稳住思绪,接起电话。
“大哥,令仪出事了,她的车子,被人投放了炸弹。”
“哐”地一声,明楼手上的盒子蓦然坠地,戒指跌在地上,宝石裂了,碎玉般溅了一地。
明楼只觉得脑海里轰地一声,竭力镇定,声音却控制不住发抖:“确定是令仪吗?”
阿诚不敢说实话,道:“车里有一具尸体,还不确定是不是她。”
明楼怒道:“现在就去确定!”。
法租界,一辆车子烧得焦黑变型。
车内抬出一具尸体,尸体已经烧得面目全非。只能从骨骼上判断,死者是年轻女性。
明楼蹲下身,伸出手,却久久不敢触摸。
他的手在发抖,阿诚担心地叫道:“大哥!”
明楼抬头,道:“不是令仪,对吧?令仪这么爱漂亮,怎么会是她?”
“大哥,你要冷静。”阿诚涩声道:“我在现场发现了这个。”
一枚烧得变型的插梳躺在阿诚的手心,融成一团的金属里面,包裹着烧得裂开的蓝色宝石。
虽然变型了,可是,明楼还是一眼认出是他送给荣令仪那把。
明楼下意识地把插梳紧紧握在手里。
宝石裂开了,握在手里,一割就是一个血口子。十指连心,可是明楼却觉得,再疼也没有他心里疼。
他的胸口破了一个洞,汩汩地流血。他徒劳地按住胸口,却堵不住伤口,有一件最重要的东西,他好不容易拥有,却在转瞬间被夺走。
不,不会是令仪。
令仪答应过他,不管什么事情,都要和他一起。
他对不住令仪,还没有来得及照顾她、保护她、和她永远在一起,令仪怎么会离他而去?
这不是真的,令仪会和他在湖畔旁,树林边,建一个小家,种一片梨花。
他所有的计划都没来得及开始,怎么就结束了呢?
他终于明白,原来被留下,是这样的感觉。
可是,令仪怎么忍心,留自己一个人?
明楼的视线一片模糊。
阿诚神色担忧,嘴一张一阖。在说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到。
天空是漠然的青灰色,脚下的水泥地像流沙一样,张着贪婪的口子,择人欲噬。他竭力稳住身体,天和地却旋转起来。
头在晕眩,胸在发堵。他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就觉得喉头一甜,一口血喷了出去。
如果这是噩梦,也该醒了。在阿诚焦急的大喊中,他如愿以偿地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