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第 29 章(1 / 1)
明公馆。
夜已经深了,明楼书房的灯却还亮着。
明楼正在看信,信上只有短短几行。桌上放了一本厚厚的百科全书,明楼一边翻书,一边在信纸上批注。他动作极快,不一会儿,就停下笔。
信纸上的批注连成两句话——“请示已收悉,根据情报工作不交叉的原则,3号不能调动。你和3号在军统的关系,已经使组织很被动,为保证3号的安全,请与3号保持距离。”
短短两句话,明楼看了好几遍,在心里倒背如流了,才烧掉信纸。
“吱呀”,挟裹着一丝凉风,书房的门被推开了,阿诚进来叫道:“大哥。”
明楼打开窗户,散掉烟气,才道:“说吧。”
阿诚低声道:“76号的眼线报告,梁仲春的二太太失踪了,他下令偷偷去找人。”
明楼不由问道:“偷偷地找?”
阿诚道:“我也奇怪,不过,更奇怪的是,梁仲春没找到人,竟然去找了荣小姐。”
明楼不由陷入沉思。
梁仲春的原配,因为二太太的事情,和梁仲春吵闹不休。阿诚出了个缺德主意,替梁仲春把他的原配和孩子送回老家。梁仲春欣然同意,却不成想,阿诚把人送到重庆,悄悄看管起来。
梁仲春的原配不在上海,他找人何必偷偷去找?
除非——这个消息不能给有心人知道。
而这个有心人,到底是谁?
明楼行事,最擅长下闲棋,烧冷灶。扣留梁仲春家眷的事情,是他授意阿诚做的。
明楼这一步,信手为之,暂时还没派上用场。却不想,有人和他想到了一块。
不过,行事风格却是大相径庭,险招迭出。
明楼不由想起地下党同志私下对立春的评价,说他如鬼才郭嘉,好用奇谋。
这个风格,显然是立春的风格。
梁仲春找人无果之后去找了荣令仪,显然,这件事情和荣令仪有关。
也就是说,确定和立春有关。
梁仲春,中统转变分子,76号行动处处长。
76号情报处处长汪曼春,在自己的控制范围内,情报线有夜莺朱微因。
根据地下党的工作原则,再安插人手,必然要有安插人手的价值。
梁仲春的价值是什么?有什么,是梁仲春具备而汪曼春不具备的?
还真有——中统转变分子的出身。
明楼想起刚收到的指示——情报工作不交叉。令仪和他都兼具地下党情报人员和军统特工的身份。在工作中,难免有交集,何谈不交叉?
明楼在请示上也写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工作和误会,建议将3号调至自己小组,统一行动。
组织内,有编号的,都是身具两党身份的特殊党员。
在上海站,明楼是1号,阿诚是2号。而荣令仪,是3号。明楼原本觉得,军统有他和阿诚。再派荣令仪潜伏,有些多此一举。
只是,组织上的安排,他不便置喙。
直到刚才,他才反应过来。
立春此举,意在中统!
荣令仪,彻头彻尾,就不是为了进军统而进军统。又或者,她既在军统,也在中统。
联系到荣令仪和戴笠的关系,明楼大约明白组织上为何如此安排了。
七/七事变以后,第二次国共合作。国民/党的情报工作的重心从对付中国共/产党转移到对付日本侵略者。因此,中统的地位不断下降,军统的地位不断上升。
中统由CC系掌控,显然不会甘心偏居一隅,退位让贤。
这个时候,通过梁仲春的关系,安排荣令仪不着痕迹地打入军统,不能不说是一招好棋。
军统和中统互有眼线,不是秘密。可是,荣令仪的身份是戴笠的女儿,如果能为中统所用,自然胜过其它人。
只是,这步棋是一开始就布好的?还是后面顺势而为?
地下党最擅长下闲棋,烧冷灶的人,是中央特科的首任领导——伍豪同志。
不管是一开始就布好,还是顺势而为,荣令仪都是在走钢丝,极其危险。
组织的指示极正确,为了保证令仪的安全,自己不能再和荣令仪有额外的交集。
明楼闭上眼,再睁开时,眼神已经恢复清明:“军统方面呢?”
阿诚回道:“重庆方面的消息,毒蜂明日抵沪。”
王天风来,死间计划就要启动了。明楼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知道了。”
阿诚担心地叫道:“大哥?”
明楼放下手,道:“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死间计划启动,就意味着明台即将入局,九死一生。
自从明台进入军统以来,大哥和他就日夜悬心。而这一刻,终于来了。阿诚心里,不是最后一只靴子落地的释然,而是真正的战斗开始前的神经紧绷。
明楼道:“从今天起,不要再关注令仪的行踪。”
阿诚不由惊讶。明楼和荣小姐的事情,他一开始不同意,可是现在,却十分感激。死间计划,是拿命去赌。而这些命里面,明台不仅是同志,更是亲人,大哥的痛苦可想而知。有荣小姐在身边,大哥内心或许可以稍微慰藉一点。
荣令仪行事稳妥,也不像明台那样,时刻让人担心。
明楼道:“死间计划,我有我的考量,一切得等毒蜂来了才能见分晓。这个时候,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阿诚担心地望着明楼,突然,一个极荒谬的猜测从他心里冒出。大哥叫自己不要关注荣令仪,真的是怕节外生枝吗?死间计划,他又有额外的考量。难道是大哥想要代替明台,自己去执行死间计划?
阿诚不由着急地叫道:“大哥!”
明楼瞪了他一眼,道:“大晚上的,咋咋呼呼做什么?”
阿诚不敢问,即便问了,大哥的决定就是如此,他又能怎样?难道劝大哥放弃明台?他做不到,大哥也做不到。
“大哥早点休息。”阿诚下意识地昂起头,掩饰泛红的眼眶,走出书房,替明楼关上门。
明楼目送阿诚出去。这小子,自以为掩饰得很好,阿诚眼圈里的湿意,早就落到自己眼里。
鉴于组织的原则,他不能解释令仪的事情。可是,误打误撞,却叫阿诚猜出他另一个计划。
明楼站起身,走到窗前。长窗如镜,倒映出自己的影子。他不由想起,过年时,荣令仪来他的书房,夜探花影,倒影成双。
明楼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影子,从未如此厌恶自己。
他确实有代替明台去执行死间计划的想法,而且,也拟定了详细的计划。
如果说明台九死一生,那他就是绝无生还的幸理。
他下了这样的决心,就不该与令仪在一起。可是,他又无法控制自己。
他把母亲传下的戒指给了令仪,不是私定终身。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大的承诺,就是求婚。
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娶令仪。可是,他的将来扑朔迷离,歧路穷途,天暗地昏。
等时局稳定一点?真的是等时局吗?不,他等的是命运的宣判。
他给令仪戴上戒指,即使最后,他和令仪不能在一起。他也想告诉所有人。他想娶令仪。如果可以,他希望令仪成为自己的妻子。
即使只有自己知道。
即使没有人知道。
窗外,明公馆外草坪上的电气灯晕黄。在长夜中,破开黑暗,凝成一小团光晕。
其光虽微,其照却远。
他下意识地伸手,够向那远远的电气灯。
身后灯光明亮,身前光晕昏黄。
有无数的同志,像身后的灯光一样,推动着他,突破黑暗,砥砺前行。
是太阳近?还是长安远?
不,太阳始终照耀着他。而他,希望终有一天,可以见到长安,在太阳光辉照耀下的长安。
即使他见不到,可是,有人会见到。只要有人能见到,他所做的一切,就有意义。
明楼是一个无神论者,从不信什么命运。可是,现在,他却由衷地希望,命运能给他眷顾。而他所能做的,就是坚持住。只有坚持,才有希望——“蓦然回首,柳暗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