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第 27 章(1 / 1)
凌晨五点,荣令仪醒了。
她无意识地舒展身体,左手微微一动,却触到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荣令仪这才醒过神来,小心地抽出手,拧亮一线台灯,
台灯的光也是晕黄的,在这温柔的暖光下,明楼的面目分外柔和。荣令仪伸手,轻轻扶平他的眉心。
她睡着之前想,如果醒来明楼还在,她就再也不会放弃他。
从知道自己真正身世的那一天起,荣令仪就决定放弃明楼。她对他而言,背景太过复杂。地下党、军统、日本,三方势力在她身边交汇,她再细致,也不过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儿,殚精竭虑,步步为营之余,再也不愿去考虑个人的情感。
真的是不愿考虑吗?不,她只是不愿意被动地被人选择。她的身世,是她身上最大的秘密。她可以把这个秘密交给明楼,却不能让明楼用这个秘密来挑拣她——尽管明楼不一定会这样做。
她修起堡垒,驻起工事,那些秘密,被隔离在外,就再也不能伤害到她。
放弃明楼的过程,比想象中容易。那天在茶室避而不见,以明楼的聪明,自然就懂她的意思。
后来她照常去特高课,照常执行立春交给她的策反梁仲春的任务,照常回家,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同。直到明楼出现,她才知道,原来她的照常,不过是自欺欺人,不堪一击。
戴笠的吩咐,她听到了,明楼自然也听到了。
她决定给自己一个机会。
她试着挽留明楼,尽管她的挽留不值一提。
然后明楼没有让她失望。
他从未让她失望。
灯光下,明楼的睫毛小扇子一般,投下一片阴影。荣令仪忍不住微笑,促狭地伸手触摸他长长的睫毛。
明楼好像要醒了,睫毛微微颤动,荣令仪忙把手收回去,却不料,明楼手一翻,就把她的手扣在手里。
荣令仪不由嗔道:“原来你在装睡。”
明楼直起身子,道:“不装睡,怎么会捉得到你。”
其实,他哪里是装睡。荣令仪吃了安眠药,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又是在酒店,他不守着,哪能放心。
明楼原本打算守在外面,都走到了门口,因为听她呓语,又折返回来。
再后来,他不知怎的,就不想出去了。
局座虽警告了他,但他其实并没有做什么。局座再手段通天,也管不到这里。
又或者,他是希望局座知道的。他对她,早就有了不该有的情感。他和局座,迟早要交锋。
荣令仪道:“捉什么,我又不会跑。”
明楼笑了笑,纵容地道:“是,你不会跑。”
荣令仪不由脸上一红,道:“明大哥,你为什么在这里?”
“你在这里,我就在这里。”
明楼握着她的手道:“你和局座,不愧是父女,都爱叫人听墙角。我上次犯了错误,这一次,不能再犯。”
荣令仪不妨他说得这样直白地,不由低声道:“我上次为什么要走,我以为你知道原因。”
明楼伸手刮她的鼻子,道:“胆小鬼,明大哥就这么不让你放心?”
荣令仪道:“我不是不放心你,我是不放心我自己。”
明楼笑了笑,道:“我最近读书,有一首诗很不明白。令仪,你帮我分解分解?”
他不等荣令仪接话,就低声念道:
“我的所爱在山腰,
想要寻她山太高,
低头无法泪沾袍。
爱人赠我百蝶巾,
回她什么?
……”
这首诗是鲁迅一九二四年所做,用来讽刺当时盛行的失恋诗。明楼怎么会不清楚它的意思,不过是拿来刺自己无端感慨,患得患失。
荣令仪窘极了,伸手捂住明楼的嘴,道:“原来明大哥也这么小气。”
明楼轻轻拉下她的手,温柔地凝视着她:“不是小气,是经不起折腾。令仪,我待你的心,你不明白吗?”
荣令仪脸上一红,道:“明大哥,对不起。”
明楼笑了笑,道:“傻姑娘,你不用和我说对不起。”
这样体贴,荣令仪不由微笑,道:“明大哥,我也想你替我解一首诗。”
“‘天上风吹云破,月照你我两个。问你去年时,为甚闭门深躲?
谁躲,谁躲,那是去年的我’。”
这是胡适写的诗,胡适与鲁迅同为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人物,一新一旧,一问一答。荣令仪选这首诗表明心迹,再合适不过,再圆满不过。
明楼觉得心脏在胸腔内激烈跳动,这个姑娘,总是在不经意间触碰到自己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他忍不住双手捧起荣令仪的脸,怜惜地在她唇角落下一个吻。
荣令仪下意识地闭上眼,身子微微发颤,却鼓起勇气,迎合明楼。
明楼原本打算浅尝辄止,被她一鼓励,顿时乱了方寸。等他醒过神来,他已经踢掉皮鞋,坐在床上,把荣令仪环抱在怀里。
荣令仪发丝散乱,耳朵尖都红得滴血,却还是把脸枕在他的肩膀上。气息急促,喘出来的气都吹到他的耳朵里。
吐气如兰,一呼一吸间,引得他心里的凶兽蠢蠢欲动。这个姑娘,什么都不明白。她青涩地迎合自己,再窘迫也信任地靠在自己怀里,可是,自己不能不懂。明楼努力调匀气息,道:“令仪,嫁给我。”
荣令仪把脸埋在他肩上,闷闷地说:“局座的吩咐,你不听吗?”
明楼不由微微一惊,他没想到,戴笠的话,荣令仪竟然听见了。他不知道她听到多少,又不愿骗她,斟酌了下,道:“你不要担心,等时局安稳一点,我会跟局座解释。”
时局安稳一点?以明楼和自己的身份,想要在一起,有太多外在因素,可唯一没有的,就是时局。
荣令仪想起自己知道的一鳞半爪,不由试探道:“等死间计划结束吗?”
明楼这下是真的吃惊了,他虽然面不改色,但荣令仪清楚地感受到,刚才他的心跳,骤停了一下。
荣令仪想起立春下的任务,策反76号行动处处长梁仲春,以期营救死间计划的同志。
她原本只是试探,却没想到,明楼和这个死间计划,真有关系。
荣令仪心思百转,明楼已经回过神来,道:“令仪,你不要打听这个,这和你无关。”
荣令仪不由道:“你是以毒蛇的身份命令我吗?”
明楼扳过她的肩膀,道:“既是以毒蛇的身份,也是以你未婚夫的身份。”
荣令仪不由大窘,道:“我答应了吗?谁给你的权力?”
明楼凝视着她,眼神深邃:“你给我的权力。”
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荣令仪下意识地回避了明楼的目光,却觉得明楼的手微微一动,自己右手无名指上套进一个环状物。
荣令仪低头一看,一枚祖母绿的戒指套在她手上。指环像量身定做一般,卡在她的无名指上,不松不紧,刚好合适。
浓艳的宝光柔和地投在她的手指上,越发衬得指节纤长,宛若削葱。
兜兜转转,这枚戒指还是戴到了自己手上。
荣令仪微微一怔,伸手轻抚戒面。她的手还未触及,已经被明楼轻轻扣住。
明楼沉声道:“令仪,不许摘下来。”
荣令仪不由失笑,原来不止是自己会患得患失。她微笑,承诺道:“不摘。”
外间客厅的钟轻轻敲了六响,已经是清晨六点。
荣令仪挣脱明楼的手,下床拉开了窗帘。天光微蓝,晨曦初露,黎明已经来了!
当当几声,梁仲春家里的钟也响了。
梁仲春睁开阖了一夜的眼睛。
从看完信封的内容开始,梁仲春就纠结到现在。信封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可是,却叫他夜不能寐。
荣令仪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吩咐他做的事,不可能这么简单。
不做,过不去荣令仪那关。做了,等待自己的又是什么?
未知永远比已知可怕。
梁仲春的太太轻手轻脚地起床,去做早点。
她刚起身,就听到梁仲春重重地翻了一个身,忙低声问道:“我吵醒你了?”
梁仲春没有接她的话,吩咐道:“等下你打电话到76号替我请假,就说我不舒服。”
梁太太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去试他的。梁仲春不耐烦地一偏头,道:“还不快去?”
梁太太却不走,嚅嚅地道:“你哪儿不舒服,要不要请医生来家里看?”
梁仲春把眼睛一翻,道:“看不了了,这都是命。过了这一关,能活。过不了,就死。”
梁太太唬了一跳,见他再度闭上眼睛,也不敢再问,轻手轻脚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