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 6 章(1 / 1)
“大哥,大姐,我回来了!”
明台扔掉手上的箱子,扑到明镜怀里。
明镜的眼眶湿润了,她偷偷眨了眨眼,掩饰眼中泛起的泪意。这个清冷的霜雪寒宵,因为家人的团聚,变得春回大地,冰河解冻,暖意融融。
明台笑得乖巧,又笑得狡黠,满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明镜嗔怪地敲了敲明台的头:“你这孩子,长大了,会和姐姐耍心眼了。”
“我想给姐姐一个惊喜。”明台调皮地皱了皱鼻子,又转身道:“还有第二个。”
许久不见的小弟回来,明镜的眼里就只看得到明台,经他示意,才看到站在旁边微笑的荣令仪。
明镜这下是真的是更惊喜了,她拉住荣令仪的手,责备明台:“你邀请了令仪,也不和姐姐打个招呼,姐姐都没有准备。”
荣令仪腼腆一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明姐姐,是我叨扰,不请自来。”
她犹豫了一下,道:“姆妈不让我回来,我自作主张,近乡情怯……”
明镜恍然大悟,打断荣令仪的话,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道:“好孩子……”
远处,圣三一基督教堂高悬的座钟敲响了新年的钟声。
明楼仔细端详荣令仪。雪已经停了,璀璨的烟花扯开丝绒一样的夜空。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世界何其喧闹,又何其寂静。
明楼突然想起一句词:“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钟声混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热烈喧闹,永不停止似的。
荣令仪仰着脸,目光追随着一朵一朵盛开又凋零的烟花。
最流离最绚烂的弧迹里,隐藏着最俗世最蓬勃的温暖。
明楼的目光追随着她,微微含笑,温柔凝睇。
究竟是她近乡情怯,还是他近乡情怯?明楼不想分辨了,他竭力克制,千言万语,只汇成了一句:“令仪,新年快乐。”
明家的年夜饭,因为多了一个人,变得更加热闹。
饭后,明台为了讨明镜欢喜,起哄着要听明楼唱戏。
明楼的京戏唱得很好,本来,答应明台,也无可厚非。可是,荣令仪在场,明楼竟有些不自在了。
现在年轻的女孩子喜欢什么?明楼不知道。可是,肯定不是京戏。就像明台,虽然嘴里嚷嚷得厉害,可是,哪里又真正喜欢呢?
明镜笑着哄了明台两句,哄不住,立马就倒戈了。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明楼都习惯了,他收拾心情,道:“那我就伺候大姐一段梅龙镇?”
明镜欣然同意,明台却不依不饶,非要明楼唱苏武牧羊,还偏偏点那段西皮“卫兄把话讲差了”。
明楼顿时明白,这小子,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他竟然想要试探自己,明楼忍不住板起脸,一句训斥刚出口,就被明镜勒令住嘴。
荣令仪看在眼里,心下失笑。
明大哥在外沉稳冷静,睿智威仪,没想到在家,却颇有几分委屈求全的意思。
她虽才回上海,却也知道明楼替新政府做事,担任新政府首席财经顾问和特务委员会副主任。
明台的试探,她一看就懂。
也不知道他是机灵还是莽撞,荣令仪有些惊讶,明楼缜密,阿诚细致,真想不明白明台,从哪里学来的横冲直撞小牛犊一样的性格。
明镜柔声劝解明台,局势顿时一边倒。
明楼,绝对不是汉奸。
赳赳男子,堂堂丈夫,却要被家人试探,而且不能自辩。荣令仪心下不忍,打岔道:“如果不介意我献丑,那我来一个?权当送明姐姐新年礼物。”
明镜自然欢喜。
明家客厅摆着一架钢琴,荣令仪站起身,走到钢琴前,试了试音,把琴凳推进去。
她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转过身,两手向后,在琴键上敲击起来。
欢快的音乐倾泻而出,是《HAPPY NEW YEAR》。
明楼听过很多女孩子弹钢琴。不仅是在国外,还是在国内。上海日渐洋化的做派,催生出许多西式的名媛。
家世不错的女孩子,要是不会弹钢琴,说出去,好像平白就比别人矮一头。
而且,起手必是巴拉基列夫,李斯特。
可是,他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孩子。
又顽皮狡黠,又聪慧体贴。
她弹的是最简单的曲子,却有最从容的风姿。
客厅挂了一盏华丽的垂枝吊灯,璀璨如星子,荣令仪眼中的笑意也璀璨如星子。
曲子很快就弹完,明镜捧场地鼓掌,笑道:“怎么想起来背着手弹了?你这孩子,和明台一样调皮。”
荣令仪微笑着说了什么,明楼没有听清,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的只有一句话:
“完了,大势已去。”
“大哥……”有人唤他,拉回了明楼的思绪。
是阿诚。
阿诚去取京胡,刚回来。
让明镜开心的法子,兄弟三人不用合谋也能达成共识。只是,阿诚方才不在,只怕不知道明台这个小东西旁敲侧击,挟天子以令诸侯。
也罢,他既然选了这条路,无论如何,都要把这出戏唱下去。
明台在等自己唱那段《苏武牧羊》,可是自己偏偏想唱——
明楼清了清嗓子,道:“阿诚,梅先生的《生死恨》。”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
山河万里几多愁。
胡儿铁骑豺狼寇,
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
尝胆卧薪权忍受,
从来强项不低头。
思悠悠来,恨悠悠,
故国月明在哪一州?”
悠扬的二胡声中,一段西皮流水字正腔圆。荣令仪鲜少听戏,却也能感受到明楼情绪慷慨激昂。
“尝胆卧薪权忍受,从来强项不低头。”唱的是程鹏举,其实,又何尝不是在唱明楼自己。
一曲终了,满厅掌声。明台尤为亢奋,站立鼓掌,少有的面目端肃,一本正经。
荣令仪不由心里一动。
突然,风铃一响。
一个风尘仆仆的妇人站在门口。
阿诚满面惊愕,手中的二胡坠地,砸在地毯上,声音沉闷。
“阿诚。”明镜喊了一声。
阿诚却头也不回地上楼,旋即,楼上传来沉重的关门声。
这唱的是哪一出?不过,总归是明家的家务事。
荣令仪察言观色,忙起身道:“明姐姐,时间晚了,我先睡了。”
明楼怕她尴尬,也跟着起身:“我送你去客房。”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客厅瞬间少了三个人,顿时空寂许多。
明镜有些后悔,自己答应桂姨回来,好像是做错了。
可是,桂姨在信上写得那样可怜。到底是明家的老仆,明镜不忍弃之不顾。
“大姐。”明台担忧地喊了一声。
明镜回过神来,拍拍明台的手,道:“去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
明家的客房很温馨。
房间内贴着暖色调的壁纸,搭配浅色的法式家具,白色的四柱床上笼着烟霞色的被卧。床头台灯罩着琉璃灯罩,灯光迷离。
被子是新晾晒过的,蓬松柔软。
明姐姐一直都很周到,荣令仪心下感动。本来明台邀请她,她是不想来的。大年三十,到别人家里做客,未免有些唐突。
可是,她刚从黔阳回来,就配合明台执行任务,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团圆佳节,夜上海越喧闹繁华,越衬得自己形单影只。
这是她第一个孤身一人的年节。
她到底是捱不过寂寞清冷,做了一个唐突的不速之客。
荣令仪洗完澡,坐在长窗前的矮凳上,慢慢晾头发。
梳妆台上摆了一个精致的盒子,是明楼方才送她回来时候给的,说是新年礼物。
荣令仪打开盒子,黑丝绒的底座上,静静躺着一把蓝宝插梳。
宝石的净度很高,在灯光下,透着荧荧的冷光,印得黑色的绒布也流光溢彩。
这是一个忙碌的夜晚。
明楼先是彩衣娱亲,后是送荣令仪,再又安慰难过的阿诚。
精力过人的明大长官也觉得有些疲惫。
然而,事情还没有完。
他喝了一口桌上冷掉的咖啡,拨通一个号码,电话占线。
明楼皱眉,又打了一次。
这一次,电话通了。
“喂。”汪曼春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曼春。”明楼故意压低声音,像是在偷偷打电话:“你怎么样?我现在出不来。”
能让明楼偷偷摸摸的,也只有明镜了。师哥不顾明镜的阻拦给自己打电话,汪曼春很感动。
汪曼春说了什么,明楼听在耳里,却没有用心,他犹豫了一下,问道:“……刚才谁给你打电话?”
“电话?没有啊。”汪曼春矢口否认。
“曼春,你,注意休息……大姐?”明楼的声音惊惶起来,电话断了。
书房里没有别人,明楼自己挂断了电话。
“咿呀”一声,夜风从窗户灌入,吹得房门轻轻一响。
明楼回头,看到一角深紫色的裙角。
这个颜色,是明镜最常穿的旗袍的颜色。
明楼眉心一跳,心道:这个时间,大姐该睡了啊?难道真的走的夜路多了,就会撞鬼?自己拿大姐当挡箭牌,终于被撞了现行?
明楼试探地问:“大姐?”
门被推开了,荣令仪穿着明镜新做的衣裳,散着半干的头发,局促地站在那里:“明大哥,我不是有意偷听。”
想是她没带衣服,大姐把自己新做的衣服给她替换。
明镜的衣服,穿在荣令仪身上,稍微大了一些。颜色深重,裙角略长,腰线也松,荣令仪这样披着头发,有一种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的可爱。
明楼松了一口气,却不知怎的,又提起一口气。
荣令仪拿着一个盒子,递给明楼:“礼物太重,我不能收。”
盒子很眼熟,一个小时前自己刚送给她。
明楼接过,问道:“怎么?令仪不喜欢?”
荣令仪笑了笑,道:“喜欢,但是太破费了。”
“喜欢就好。”明楼道:“不贵,抵不上你那间咖啡馆。”
他这样说,荣令仪倒不好再推辞。
明楼打开盒子,示意荣令仪:“戴上试试。”
这样殷切,荣令仪莞尔。
明楼却不把插梳递给她,走到她身后,道:“我帮你,不介意吧?”
荣令仪摇了摇头,明楼伸手,小心地挽起她的头发。
头发还没有干透,散发着清新的柠檬气息。
明家的洗发水都是这个香气,明楼闻惯了,却第一次忍不住,偷偷深吸了一口气。
这枚插梳,是明楼在巴黎路过一家古董店时看到的。
只看了一眼,他就觉得很适合荣令仪。
可能没有机会送出去,但明楼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
明楼对梳子,有一种传统中国文人关于春闺的幻想。
是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的慵懒。
是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的细致。
是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的怜惜……
可是,明楼发现,他高估了自己。
乌发如云,纤腰一握,他竭尽全力,才控制住自己,移开视线。
明楼很久没有动作,荣令仪面对着窗子,夜幕漆黑,长窗如镜。
倒影里两个人影拥抱一般叠在一起。
荣令仪有些窘迫,她方才没有注意,现在看来,有些太亲密了。
她一边转身一边问:“好了吗?明大哥。”
明楼正低着头,目光注视着荣令仪头上的插梳,心思却已飞到天外。
两人挨得近,温温软软地一擦,荣令仪的嘴唇划过他的嘴。
明楼心神一震。
荣令仪已经转过身去,若无其事,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只是个意外。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道:“明大哥,我先走了。”
她提着裙子,就要出去。
却听得耳边一个温柔磁性的嗓音,如梦初醒,还带着几分不可思议:“令仪,你刚刚,是不是亲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