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 8 章(1 / 1)
齐淑媛一出画廊,眼泪就滚滚而落。
这里离危险太近了,不是说话的地方,荣令仪只装做没看见,板着脸,半扶半挟裹着她上了电车。
七月的风吹拂在她的脸上,像懒洋洋的小奶狗温柔轻舔的舌头。齐淑媛觉得无比委屈,她的眼泪落下了,风干了,又落下,荣令仪却始终不曾劝慰一句。
她自重身份,不愿在电车上同荣令仪争吵,让人看笑话,心里的怨愤不平却越来越重。
小时候她去荣家,母亲就嘱咐她,自己是客人,不要同荣家的小姐争抢,免得失了身份。
后来她才知道,哪里是怕失了身份,真正怕的,是惹人厌憎。
荣令仪比她小三岁,却聪明早慧,虽然与她不算亲近,但也从来不同她争抢。凡是她喜欢的,她还没说出口,荣令仪就会主动送给她。她心里欢喜,又免不了自得。荣家真正的大小姐,再不喜欢我也要顾忌我是客人。
直到有一天听到小丫鬟们的私语:“表小姐比大小姐还年长,又是客居,却要大小姐忍让照顾。真真是破落户出身,没有半点礼数。”
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眼泪无声无息地躺满了脸。后来就吵着要回家,姑姑只当她想家,命人送她回去住几天。
一回家她就哭了,母亲心疼地把她抱在怀里安慰。她只当以后不用去荣家了,没想到,姑姑再来接她时,母亲却还是坚决把她送上车。
从那以后她就知道,她和荣令仪是不同的。她的身份,注定了她永远不能占到上风。然而她又不得不寄人篱下,这是旁人眼中她最好的出路。
后来上了学,念了书,她挑灯苦读,勤学不怠。知道了什么是自强不息,什么是自立门庭。也有了知心朋友,体谅她的处境,排解她的委屈。
短短十几年的人生里,她第一次觉得天蓝草碧,心旷神愉。
直到她再度遇到她的好友。当年学校里众口/交赞的才女,穿着粗布旗袍,一手牵一手抱领着两个孩子。不过短短三年未见,就已经被生活折磨得满面风霜。
看见她,好友瑟缩了一下,把头转向了别处。她后退了两步,匆匆坐上车掉头离去。
她仿佛看到了未来的自己。狭路相逢,她原来早就没了退路。
她毕业了几年,母亲托姑姑留意她的亲事。别人知道她只是表小姐,就不太热心。热心的,她又瞧不上。
后来荣令仪女校毕业,来法国念书。姑姑问她想不想去法国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在法国,离乡别井,没有人知道她身上的标签。
她不着痕迹地同荣令仪亲近,融入荣令仪的圈子。
遇到明台,是在一个聚会上。明台长得清秀俊美,穿着笔挺的手工西装。就连领带、领夹、皮带、袖扣这些最容易暴露细节的地方都无一不是精品。在一群人中谈笑风生,鹤立鸡群。
这就是她要找的人。
她默默关注明台,打听他的喜好,留意他的行踪。
明台的兄长严厉,大部分时间都是来去匆匆。然而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发现明台会间断性的出没于某个沙龙。
她按图索骥,也去参加。去了才知道,沙龙是有颜色的。但是她不在乎,她读过的书告诉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风险总是同利益成正比。
她戴上精心准备的面具接近明台,一言一行,一蹙一笑都是明台喜欢的。然而随着接触的深入,她惊恐地发现,明台喜欢的,是荣令仪那样的性格。
她在荣家生活了十几年,模仿荣令仪对她而言不算难事。但她始终提心吊胆,日夜都怕有人跳出来说她是表小姐,说狸猫,终究换不了太子。
为了宣告主权,她向荣令仪透露,她有了喜欢的男孩子。
然而没有人能真正扮演一个人,明台似乎有所察觉,慢慢同她疏远了。她的苦心经营化为泡影,她不甘,她委屈,却也只能在荣令仪面前说一些暗示的话。她了解荣令仪的性格,但凡被荣令仪认可的,就会被荣令仪保护。
她种下了一颗种子。
荣令仪和明台永远不可能了,她微笑,仿佛扳回了一城。
明台虽然疏远了她,但她仍然没有放弃去沙龙。毕竟,进步青年的思想里,门第观念远比旁人轻。
没想到的是,荣令仪破门而入,将一切都打破了。她忍不住怨恨,有这样一种人,生来就比别人幸运,活得比别人轻松,所以行事比别人更无所顾忌,仿佛专为摧毁别人的命运而活。
为了讨好荣令仪,她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以为终于得到了荣令仪的认可。没想到的是,荣令仪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的隐私公布于众。
她的挣扎她的努力,仿佛只是荣令仪脚下的野草,轻而易举又漫不经心地被踏入尘埃。
她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回到家,荣令仪赶忙同齐淑媛道歉:“表姐,对不起,之前在画廊……”
齐淑媛尖锐地打断了荣令仪的话:“你不用道歉。我不过是寄人篱下的灰姑娘,雷霆雨露,受着就是了。”
她这个话,中西结合,毒辣得很。她自比灰姑娘,自己岂不成了恶毒姐姐,啊不,恶毒表妹。
荣令仪几乎没被她逗笑,看到齐淑媛的脸色,又生生把笑意咽回去。
齐淑媛察言观色已经成了习惯,怎么会没错过她的表情,当下更是生气:“怎么,大小姐是没出够气下够我的面子,还要再来一出?”
刚才的事情,自己做得确实不妥,表姐素来自矜,也难怪会生气。但是时间紧急,她能想到的最没有破绽最不怕查证的方法,只有这个。荣令仪肃容:“表姐,是我行事不妥,我向你道歉。但是,我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齐淑媛冷声问道。
荣令仪隐去自己撞倒林禹的部分,三言两语解释完所有事情。虽然言简意赅,但还是轻易让人听出了事情的紧迫。齐淑媛听得愣住,一腔火气不由熄了大半。
荣令仪见齐淑媛脸色放缓,忙笑着挽住齐淑媛的手,道:“表姐,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免得气坏了。”又叫见势不妙躲出去的小丫头杏儿;“快打水来,给表小姐洗脸,水里滴一滴玫瑰露,表小姐刚吹了风。”
她这样殷勤小意,齐淑媛不好再僵持,被她簇拥着去洗了脸。
洗好脸出来,吴妈已经摆好了饭,荣家的规矩食不言寝不语,两人默默吃了饭。
荣令仪的习惯,吃了饭要弹半小时琴。齐淑媛见她只字不提沙龙的事情,准备上楼,忍不住问:“令仪,我去沙龙,你没有意见?”
荣令仪笑了,道:“表姐觉悟太高,我虽然追不上,却也不会妄加阻拦。我能做的,只是尽我所能保护表姐。”犹豫一下,又道:“不过表姐要注意安全,多保重自己,别让婶婶担心……”
齐淑媛的心被尖锐地刺扎了一下,荣令仪行事光风霁月,自己苦苦纠缠的利益得失,荣令仪怕是从来没有放在眼里。她背过身,强忍着泪水,兀地打断荣令仪的话:“我知道了。”
荣令仪只当她尴尬,也不以为意,径自上楼。
仁爱医院。
夕阳灿烂,透过病房的窗户均匀地洒在洁白的被子上。
林禹已经醒了,病房里没有旁人,吊瓶挂在床头,透明的液体缓慢地顺着滴管往下落,还有大半瓶液体。
他按了呼叫铃,进来一个护士,戴着护士帽和口罩,头发整齐地绾在脑后,只露出一双眼。
林禹一看那双眼,脸色就变了。
这双眼的主人他认识,一个星期以前还同他耳鬓厮磨,亲密无间。他问道:“惠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石田惠子道:“林君在这里,我就在这里。不过,这个地方未免有些晦气,林君最好还是保重身体,来日方长。”
她话中自有深意,林禹强做镇定,道:“我觉得没什么大碍,我想出院。”说着就挣扎着从床上起来。
石田惠子走到他身侧,扶住他的腰,道:“林君还是多疗养为好。”
一个冰冷的物体抵在他的腰侧,林禹颓然,重重地倒在了床上。
林禹认识石田惠子,是一次意外。
那时她还不叫石田惠子,叫田家惠。有人请林禹吃饭,林禹那时因为学生工作做得好,刚受到组织的表彰。酒足饭饱,又春风得意,言谈间不由自主带出了几句。
他酒喝多了,有些内急。出包厢去厕所的时候,发现包厢外有个服务生打扮的女孩子正倚在墙上偷听。林禹酒意顿时醒了大半。不过没想到的是这个女孩子也是个爱国青年,因为家境贫寒,才来饭店打工。
听了他的谈吐,女孩子大为仰慕,称自己一心报国,却苦无门路。他回去查了档案,田家惠是公派的大学生,因为毕业时生了重病,考试没有通过,只得多念一年。
公费大学生的补贴有限,多念一年自然没有补贴,田家惠不得不多打几份工交学费,养活自己。
因为打工的关系,田家惠总是来去匆匆,没有什么朋友,有些孤僻,不过她的档案并没有什么问题。
田家惠对林禹仰慕得很,总是寻时机和他偶遇。林禹并不是木头人,自然知道田家惠的心事。看着女孩子仰慕崇拜的眼神,林禹不由陷了进去。
两人很快热恋。
林禹虽然同田家惠热恋,但仍然保持了警惕,只字不提组织的事情。田家惠偶尔问他,他也避而不谈,搞得田家惠大发娇嗔。不过他也没有否认,他清楚地知道,这个女孩子爱他,最主要的原因是爱他的身份。
然而好景不长。
林禹因为工作需要,去了一次居酒屋,回来就觉得不对劲。他仔细回想,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田家惠虽然是中国人,但双手经常叠放在前面,腰肢不自觉地弧度弯曲,脚步细碎且富有节奏感。
这一切,都同居酒屋的女侍太相似了。
林禹装作无意,试探性地用日语叫了一句惠子。田家惠下意识地回头,虽然没有答应,但林禹的心重重坠地。
林禹找了借口,同田家惠分手。出乎意料的是,田家惠并没有纠缠,只是道:“林君,希望有缘再见。重新认识一下,我叫石田惠子。”
林禹无暇他顾,只是胡乱点头,从两人合住的公寓搬出来后,才觉得如释重负。
直到咖啡店和棱镜画廊暴露,林禹才知道,自己放心得太早了。出于虚荣的心理,他同田家惠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行踪。跟踪他,得到这两个信息并不难。
组织撤离得急,并没有受到损失。但是林禹知道,下一步就会调查此事,找出泄密者。
为了摆脱嫌疑,他主动请缨去棱镜画廊。然而没想到的是,他在路上遇到了车祸。
而这个车祸,将他送到了石田惠子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