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少女(1 / 1)
普陀山的树密得好似一层厚厚的绒毯,遮盖住光线很是阴暗。这里人迹罕至,并无山路小径,地上又铺了一层枯枝败叶,因而寸步难行。
然而,不正是因为这样,才容易隐藏住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么。
山林之中的气息很奇怪,混杂着仙神妖三族的,四散开来难寻根源。所以,他们不得不选择了最笨的方式——走路。
“这是茜草,可以止血。”细长的光线正巧照在一株草上,圣哲君随手摘了一片,不干不净地送到嘴里嚼。
他说得很随意,似个识药的医者似的。
三千年前,他还未入魔时只是个满腹经纶,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生。草药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应该是识不出几个才对。
芠瑛未作声,心中却了然——这大抵是他从那位叫素衣的医女处学来的吧。
行了小半日,两人也该歇歇脚了,正巧路遇一处药泉,他便解了发冠,就着泉水清洗起头发来。
想他一介半神,何处来惹尘埃。且看两人在山上行了许久,她皑皑一身白衣,连一星半点的露水都未曾沾染,更别提尘土。
他许是怀念起从前做人时的日子了吧,洗头这样的事情,顶多算个消遣罢了。芠瑛不作他想,更无赘言,一言不发坐在泉边一块巨石上。
为什么会甘愿陪着浪费时间?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她的脸上隐隐预约浮现起一抹无奈的笑。
当有一个人在你耳边不停聒噪,无事偏要找事,你却不能躲开,也就只能慢慢习惯。你说,我听着,你做,我陪着,这便万事大吉。
圣哲君是这样的性子,她总不能跳脚不是。
林间鸟鸣声声,清风拂面催人入睡。她有些困,于是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在岩石上打起盹儿来。她原本只是无聊,没成想,这盹儿一打便睡熟了过去。
回想起来,自从成为冰凰之后,她便没有再做过梦。原以为神是不会做梦的,没料到未能休息,一做便是个长梦。
她到底只是半神,不若真神那般心无杂念。
往事如同过眼云烟,在这个一点也不美好的梦里全都过了个遍。
无休止的杀戮,流不尽的鲜血,恍然大悟的痛心,日复一日的冰刑……太多太多,没有一丝一毫,哪怕一瞬是美好的,没有和万云喝酒的痛快,没有大胜之后的喜悦,也没有闺友玩闹的开怀……整个梦境血雾弥漫,鲜血淋漓,恍若末世来临。
梦里,当灵易被押往诛仙台时,她终于挣脱牢笼,带着扎满胸腹的冰锥,一路洒下漫天的鲜血。他跳下,她去抓……
那个在最初与她相依为命,为了让她开心,寻遍天下美酒的弟弟;那个为了她,竭尽全力要揽下伤害皇子罪责的弟弟……不能抛下她,不能,不要……
“不要!”
她抓到了!芠瑛猛地弹坐起来,手里死死抓着梦里灵易的手。梦境过分真实,就像发生在眼前,但在睁眼的一瞬间她就清醒了。
胸中一口浊气吐出……面前是圣哲君近在咫尺的脸,她手里抓着的又哪里是灵易,分明是他的小臂。
她用的力道不小,尖尖的指甲刺破他的衣袖直扎进肉里。芠瑛慌忙收回手,那被扎破的小臂顿时浸染出一片暗红的血来。
“抱歉。”
“无妨。”
几乎就在她开口的同时,他回了那两个字,脸上是难得的沉静模样。他就那样看着她,没有呼痛,亦未驱使伤口愈合,任由它流着血。
他的眼神莫名的奇怪,又隔得太近,芠瑛往后挪了挪,心底不知为何有暗潮涌动,竟慌乱地乱了呼吸。
暗红色的长发及腰,已经干到舒爽了,在水光的映照下发出并不算张扬的光泽。这样的圣哲君看起来,别有一番味道,不同于束发时的英武,竟多少沾了点“温润如玉”的味道。
明明已经清醒了,却被他这个样子弄得头脑发晕。实在是太别扭了,芠瑛清了清嗓子,撇开脸不再看他。
他这幅还算讨人喜欢的模样,如她所料并没有维持太久。不过一个扭头,他便原形毕露,捏起自己的头发,问:“撼海墨发披散,自有仙人风度,却不知我这幅打扮与他相比,冰凰觉得孰高孰低?”他顿了顿,笑道,“且不瞒你说,方才在水面照过,我深觉自己已俊到无以复加。”
“……”芠瑛不言,想起梦里还是魔的圣哲君那阴阳怪气的模样,委实不好做评价。
“怎么不说话了……还在想那噩梦?”
芠瑛神情一滞,别开脸走开,有些恹恹。圣哲君好一番说辞,伸着脖子却没讨到半句好话,随着她的转头斜了斜嘴角。
他怎可能笨到没觉出什么。
那日在云头,向来与他保持距离的芠瑛,竟当着撼海神君的面同他站得很近。
原本他传出那些话引人深思的话,只不过是找个乐子,也可免了诸多麻烦,可谓百利而无一害。没料到,却被她借来推开撼海。不仅如此,她对撼海说的话,连他这个不相干的都读出了“疏离”。
这两个人之间一定有故事。
还没有走多远,她却突然停住了,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密林深处传来细微的打斗声响,听这动静,应在三里之外。普陀山云深林密,什么人会没事跑到万丈高山上打架,两人对视一眼,这便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去了。
打斗声越来越近,地面开始震动,深埋地下的树根蠕动着仿佛就要破土而出。但凡树根扫过,就连已经修出灵识的苍天大树也害怕得沙沙抖着叶子。
“好浓烈的妖气……是千年树妖!看这架势,根已盘踞方圆三里。”圣哲君看着远处的遮天飞叶以及大如半个山头的晃动树冠,如是说道。
普陀山灵气堪比玉溪山,滋养出什么仙灵不足为奇,但如此大的树妖在这里出现委实不合常理。仙灵与妖一个正气,一个邪气,此处未灵气聚集之所,并不适合妖修炼。
此时的密林中,有一青衣少女正与那树妖交手。翠青色的劲衣堪堪裹住玲珑身躯,十七八岁的面容尚显稚嫩,眉宇间却已浮现出不符年龄的沉稳。
树妖扬起数以百计的藤鞭,咆哮嘶吼着,灵活而迅猛的藤鞭像一条条巨蟒袭向少女。少女手握宝剑,青色的影子在藤鞭中穿梭,手起剑落,砍落数十条藤鞭,并没有让树妖占到半分上风。
她正气凛然,毫不退缩。作为仙门弟子,斩妖除魔乃职责所在,无论对手有多强,都没有胆怯的道理。
两岁父母早亡,三岁拜入仙门,她虽为墨真仙人末徒,却颇有仙缘,短短十几年,修为已然超越早已修仙三四百年的师兄师姐。
且说这树妖。
它潜伏此处,抢夺普陀山的灵气修炼已有数十年,早已成山中一霸,哪里容忍得了区区一个女娃一次又一次地挑衅。
十几条藤鞭被齐齐斩断,它彻底被激怒,摇动着树冠勃发出更为恐怖的妖力。
又是一轮猛攻,只见青衣少女目光凛冽,直面越来越粗的藤鞭不再闪躲。她手中宝剑受主人心境所影响,发出刺眼夺目的光,再一次将藤鞭尽数砍断。
就是这一竭力挥剑,自她身体里突然爆发出一股力量,将包围在她周围的飞叶全部震了个粉碎。少女好似也未料到自身能有此等能力,稍稍愣了愣。
树妖吃痛,发出撕裂一般的惨叫,一时怒火中烧。在空中蠕动的藤鞭陡然之间加粗数倍,生长出森森倒刺,趁着少女发愣,迎面挥击而来。那少女慌忙抵挡,一时不防,被击退数尺。
她稳了稳身形,咬了咬牙。
自那日独自从长祁愤然离去,她已与这树妖相斗百日,交手没有十次也有九次。以她的悟性和资质,遇强则强,她自信除掉这树妖只需费些心神罢了。然而,这树妖却每每都能和她一样,一经历练便能力大增。
若是师父在就好了,能指点她一二。
想起师父墨真,她免不了心中一酸,有些忿忿。仙界不作为,师父成了替罪羊,好在冰凰并未罚太重,再过九个月,她又可以见到师父了。
这段时日,仙妖大战爆发,仙门弟子在下界齐力围攻苍穹之境,她却在这里和单单一个树妖交手。原因有二,一为不满仙界,心中不忿;二是这树妖实在太对她的胃口。和它交手数次,她便仙力大增,已然又提升一个台阶。
但凡想起师父,她总要分神,实在不该!那树妖再次逮到机会,顷刻间七八条粗如巨蟒的藤鞭从四周偷袭而去,迅疾如风,来势如雷!
青衣女子察觉之时,已来不及躲避,眼睁睁看着藤蔓扫来,四周无一躲闪之处,只得握紧手中宝剑,搏命一试,狠狠砍下去。
那树妖也是拼了全力,她怎么可能砍得动,眼看着只能等着被藤蔓缠身,被活活勒死。
就在那树妖暗自得意之际,只见数到红光如星芒般飞射而来,所到处藤蔓尽断。青衣少女面前意外地空出一道生门。
她眼光凛冽,迅速从中飞中,照着尚在震惊中的树妖便是一剑断喉。
三丈粗的树干爆裂断开,不管是飞叶还是藤蔓,在那剑落的一瞬间统统落地成灰。百日的战斗眨眼间结束,胜负已分,山中一时寂静无声……
终于,是她胜了。
满地的灰渣,铺了一指之深,放眼望去灰蒙蒙的一片。她喘了口气,弯腰拾起一块水晶状的柱形物体。
这是从树妖身上掉出来的,中间是空心的,仔细看像是有云雾在内流动,散发着微微的蓝光。
她不知道是什么,想了想,放进师父给的锦囊。
“多谢仙人相救!”她收起剑,冲着红光射来的方向,拱手作礼。
密林深处寂静无声,无人回答。然而,她心中却一片了然。刚才若不是有人出手助她,现在死无全尸的就是她了。
想来仙人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素不爱出面,她若强行求见反倒不好,索性先自报家门,再度言谢。
“小女子素衣,长祁山墨真仙人座下小徒。适才多谢仙人相救,才得保全性命。不知仙人尊姓大名,救命之恩,来日素衣必定以性命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