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红梅(十三)(1 / 1)
他们撤退得十分狼狈,用“撤退”还是比较委婉好听的说法,事实上他们是在逃。蛮军分成三路小队从不同的方向追击包抄,援军不及,竟然硬生生被断了后路,不得已撤退进了第二糟糕的地方。
——三面环山的奇石山谷,当地人称它为“知返谷”,名为知返,却不如其名,山谷常年被奇异的迷雾所笼罩,不似自然景象。遁入其中,虽然可以暂时躲过追击,却也同样断了自己的后路,所以说它是第二糟糕的地方。如果要问第一糟糕的地方是哪里,那当时是四面楚歌的敌军大本营。
刚才战场上退下来的士兵有运气不错的,只受了一点轻伤,还有被砍了两刀没砍中要害部位,躺在地上哼哼唧唧还没昏过去的。伤再重一点的就没这么好运气了,在慌忙的撤退中一个个倒了下去。
药物有限,沈宴宴听从指示给伤兵做简单的包扎,除去不危及性命的,其他人之后她被蔺嘉树命令先救治年轻有力的士兵。她看着一个老兵在她身边慢慢咽气,不禁产生兔死狐悲之感。
她回到蔺嘉树身边,再一次给他换药。她配的药只能暂时抑制毒性,每隔一段时间必须更换新药,否则毒气攻心必死无疑。
她安安静静地拆下绷带,挑开发黑腐烂的药草,两人一时无话。她用余光瞄了他一眼,他淡定如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的氛围微妙地产生了变化?如此沉默不言也不觉尴尬,反倒有种别样的默契。
沈宴宴笑了笑,也算苦中作乐。虽然身处绝境,但也不是万事都那么糟糕不是吗?至少共患难之下,她和蔺嘉树的关系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在她以为还会继续沉默下去的时候,蔺嘉树挑开了话头。
“这次为何不与我争辩?”
“什么?”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她扑哧一笑,“将军,你好记仇哦。”
他挑眉,“回答。”
“好好好,我回答。”她的言语间颇有哄生病小孩喝药的意味,蔺嘉树按捺住不安分的直觉,等待她的答案。
“将军这次虽要我先救年轻的士兵,实为是形势所迫,而且你要我先救他们在帮你换药,我想不出要用什么话来责问将军。”
“你认为我爱兵如子?”
“眼见为实,我觉得是的。只要是上阵杀敌的士兵,将军皆是爱才。”
“那你可曾听说过在五年前,我曾亲手害死手下数千士兵?”
沈宴宴抬眼,却见蔺嘉树合拢双目,嘴角抿紧,表情与平日无常。
她却还是有点莫名的难过,不由放柔了声音,“是……阎医那件事吗?”
“你知道?”冷不防蔺嘉树突然睁开眼睛,寒目如星,手又快又准地抓住了她的袖口,沈宴宴几乎被他眼中的杀意骇了一跳。
“猜的。”她撇撇嘴,“能被阎医亲自带出去的只有正统继承人,我当然是算不上的啦。”
她注意到蔺嘉树的手指握紧又松开,颇有点柴火燃至最后爆裂一声又熄灭的感觉,“也是。我与你说这个,也无甚意思。”
“那将军不妨继续听我一猜——你半月前与我说过,当年你带兵被引入陷阱,而阎医受你母亲之托,前来救你,给你了几份避寒香。”她在“几份”这两个字上特意加重了音,“我想,这几份应该只是供你一人用的分量才对。阎医从不是菩萨心肠的人物。”
“他们根本不是人。”蔺嘉树冷冷道。
沈宴宴明智地当做没听到这句话,“但若是因为他们不愿出手的缘故,你损失了数千名士兵,这也不能说是你的过错吧。”
蔺嘉树扫她一眼,“我真是半点也想不通,你竟是阎医门下。”
沈宴宴吐吐舌头,“所以我才不是正式弟子吧。”
“但是你这样也很好,沈宴宴。”他续道,“当年我们被困在陷阱之中,被冻伤的士兵十之八九。你可知,当时是以何种方式来医治他们的?”
沈宴宴看着他阖眼之后颤动的睫毛,一瞬间便感到有种浓浓的寒意顺着她的脊梁爬了上来,“你们当时缺衣少食,最好的方法也就只有互相取暖……吧?”
她犹豫着,却闻蔺嘉树冷哼,“呵,要真是这样也便好了。然而,当时我却命他们脱去衣服,以雪搓热身体——这才是当时军营之中流传的方法。”
用雪搓热将加速失温过程,只会死得更快。
沈宴宴闭紧嘴不说话了。
“沈宴宴,我现下问你,你是否还觉得本将乃是无辜之人?杀蛮夷,是皇命也是天命;无端害己士兵,却是我之命。我所厌弃的,并不是阎医。”
“所以之后,你才请命乞骸骨吗?”沈宴宴觉得自己抓到了攻略的关键。
才变得这般冰冷到毫无人气吗?你是觉得,自己和阎医是一路人吗。
“我为母亲服丧,自也为了那些士兵念佛。”
念佛?看蔺嘉树冷酷的外表,简直无法想象。
沈宴宴轻叹口气,搓了搓因为上药冻僵的手,“将军是想听身为阎医半个弟子的我的看法吗?那我觉得,将军没有错。”
“哦?”
“便请问将军,知道阎医治死过多少人吗——不算上那些代价的话。”她不待蔺嘉树回答便自答道,“每任大概都超过一百,并且都是在经受过各种疗法实验后痛苦而亡,死状极惨,地狱也不及。但阎医救活的人,却是几乎五倍于此。”她露出点悲悯的笑容来,“将军,你带士兵抗蛮夷,因你而免于流亡命运的百姓,怕是十倍于那些牺牲吧?”
“战场上的牺牲,与无谓的牺牲,我到底分得清。”
“但将军毕竟不知那个法子是错的。而且那些作为阎医代价的人,也何其无辜。”沈宴宴叹气,第二个关卡中作为救活沈傅衍代价的心情浮上,“人生来不分贵贱,但是到底在旁人眼中,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我以为将军早已清楚,却不料还是当局者迷。”
蔺嘉树捂了捂包扎好的伤口,沉默一下,突然便弯了下薄到无情的嘴唇,“沈宴宴,你果然是阎医门下。”毒气被抑制,他的脸色却还是白如霜雪,更显冷漠,“多谢你。”
“如果你的心魔能解开,那……”
“不。”蔺嘉树看她一眼,眼底波涛汹涌,“我并无心魔,只是需要确认自己的心意而已。”
沈宴宴也便笑了起来,“那若是我说出的话,与将军心意不合呢?”
“杀了,便也结了。”
“但我现下觉着,或许猜不中将军的心意,还能死得更痛快呢?”
便如那猜出曹操心意的杨修一般。
她和他,其实是一路人。若是不能默契共存,便注定相杀。
沈宴宴抚了抚自己的头发。她脸上的伪装在一路奔逃之下已是掉了大半,现在做着这个动作,便显出一份妩媚来,“不过也罢,将军现在还是需要我的吧?”
蔺嘉树也勾了勾嘴角。
“不知将军可有想过如何从这出去?”
“不必出去。蛮军现在大军被我所吸引,城内必然布防空虚。蔺城若是这些我安排好的事情也做不好,不用我上军法,圣上自然也饶不过他。”
“这番赢了便罢,即便是输了,圣上暂时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选代替你。这之后,你行事便会更自由——将军,你也真是无情,不知这些被你带进这谷中的士兵,可是知道?”
“我不会让他们被困死在这谷中的,沈宴宴。我能出去,他们便能。”
“但我可待不了这么久。将军,我曾学过一种司南之法,这就去做。蔺城那家伙,虽然不讨人喜欢,但也不该这样死。而且两面包抄,赢面更大。”她伸手在雪地上画出指示图,“蔺城从正面率军营中的主力攻城,我们从知返谷后方脱出绕到城池背面,怎样?”
“沈军医——沈军师?”蔺嘉树眼中的杀意淡了。
沈宴宴觉得一直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果然这个人,最在乎的,只有胜利。因此以胜利为饵,定能保得平安。
她于是抱拳,便跑到一边和几个副将指手画脚地说了起来。
蔺嘉树的目光定在她身上,伤口处没了她的抚慰,竟蓦地又是剧痛了起来。
一切都逃不出他的安排。
只是……只是对这般合他心意的女子,他竟真的有些移不开视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