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真相】(1 / 1)
【真相】
大约一个小时后,岑霏从心理治疗室走了出来,她神色难辨,却似难掩的疲惫。我正要迎上,却被米格拦住:“轮到你了。”他说。
我被带入心理治疗室,米格示意我坐下,随后他唰得拉开了窗帘。阳光骤然涌进昏沉的房间,让我几乎觉得刺眼。米格朝我扬起一抹笑容,转身为我准备饮料。我知道那是热奶茶,当我们为了寻求帮助而来到这里,他总是喜欢用牛奶和茉莉花茶调配饮料,我知道那有一定的镇静作用。
谁都没有说话,治疗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米格调茶时勺子碰撞杯壁的叮叮声。我撇开眼看着落地窗外投放进来的阳光,以及阳光中飘动的细小灰尘,我觉得整件屋子都要被它们撑满了。我开始感觉到每一次呼吸都吸进了无数尘埃,这让我觉得恶心,或许我自己也要被撑满了。我攥紧了拳头强迫自己等待。
米格终于送上了饮料,他亲和得笑着,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安静得看着我。当我就要忍不住提问时,他开口了:“耐心一些,你必须确认,你有足够的承受能力。”他的眼睛像巫师一般安静而深邃得凝视着我,我端起奶茶抿了一口,深吸一口气按下心里无端的焦躁和恐惧,抬起眼来坚定得与他对视。与我视线相交的一刻,我察觉到他的眼神不露痕迹得一颤,“我不能再犯错了。”他说。
“接下来我要说的,是埋藏了整整十八年的真相,或许你会感觉到疑惑和愤怒,你可以提问,但是请你先安静得听我说完,可以么?”他的身子前倾,双手交握在两膝之间,这样的姿势让他的双眸更靠近我了,我读出了那里面的……愧疚。
“你说吧。”我说,“只是,能不能请你先告诉我……岑霏怎么了?”
他微笑的嘴唇轻轻一颤,摇了摇头,兀自开始了他冗长的叙述。
“你心里一定存有疑惑,为什么要将你们三个隔绝在独立的区域里。”
我心里一震,立刻决定暂时把岑霏的情况搁置下来,我遵守约定保持缄默,双眼却急着要从他的嘴里找到真相。
他似乎很满意我的表现,又扯了扯嘴角继续说:“那是因为,你们三个人的生母,都是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你知道,精神分裂症,是有遗传性的。”
“你与路小凡的母亲曾经都是我的病人,唯有岑霏例外。她的母亲因为怀疑她的父亲有了外遇,亲手将他杀死,并且分尸,随后自己一跃跳出了窗外。而那一切,都发生在三岁的岑霏的眼前。遗传基因加上幼年的阴影,岑霏成了我们的重点监测对象。”
说到这里,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应答,心里的惶惑一层盖过一层,最终如同崩坏的机械停止了运作,我呆愣得看着米格,他抬起双手□□发间捋了捋,他眼里的愧疚又深了一层。
“理论上说,岑霏是我与我们整个心理团队的一个关于心理铸造的……试验对象。当然,我们从未想过要伤害她,我们只是希望能找到一个方法,让像她这样的人能拥有正常的思维和生活。当初把她带来的时候,她情绪失控严重,时而封闭自我,时而狂躁不安,我们是为了帮助她,才决定使用了这个并不成熟的治疗方案。”
“我们为她……重铸了她的心理。”米格停顿了一下观察我的表情,见到我一脸的木讷,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最初的一个月,我们经过持续深入的催眠,将她心里的所有思维记忆全部封闭起来,后来又用了两个月的时间,通过深层引导及心理暗示,为她植入了新的自我性格。也就是……她现在所表现出来的性格。她开朗,乐观,随和,不拘小节,融入性强又能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这是我们希望看到的结果。”
“只是……我们并没有那么成功。”米格凝了凝眉,似乎发生了让他不解的事:“本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年龄的增大,植入的性格会渐渐被接纳,我们本想在一定的时候将她心里的封闭引开,让新的性格侵入甚至吞噬她的本我,整个治疗计划就是这样安排的,可是我们错了。岑霏内心的本质开始躁动,因为封锁而寻不到出口,这让她迷茫。让我们欣慰的是,她愿意用我们植入的性格生活,她心里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可是那与她的本我之间出现了强烈的偏差,两种性格之间隔开了屏障,她无法指使某一个去吞噬另一个。”
“直到十二岁,我们才发现了这个严重的错误——我们为她塑造的性格与她的本我反差太大,而它们显然已经各自茁壮,一旦有一天在某些刺激的影响下,她的本质冲破封闭,极有可能让她瞬间分裂成双重人格。我们能做的只是像填补堤坝一样不断巩固催眠和深层封锁,但那起不了实质性的作用,我们已经……无能为力。”
“其实我并不希望岑霏学习心理学,但又对这最后的可能抱有期待。更深层次得接触自己的内心之后,她或许可以战胜自己心里的迷惘。”
米格说到这里,深深叹了口气,他拿走了我面前已经冰凉的奶茶,起身重新为我冲泡。我得到片刻思考的空间,心里顿时轰然炸开——我们都可能是疯子,我们都是疯子,我们是实验品,岑霏……她是疯的最厉害的那一个?
当新的一杯热奶茶被送到面前,米格像诅咒一样波澜不惊的语声再度响起,“请你听我说完。”他说。
“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岑霏与路小凡之间总是有着你看不懂的联系,而他们又不曾在一起。”
米格不愧是全国有名的心理治疗师,只简单的一句话,又像巨大的铲雪车一般,把我心里堆满的疑虑瞬间推开,我再度抬起眼——是的,这是我更关心的问题!
米格扬了扬嘴角:“存在于他们之间的,并不是爱情。但是,却是比爱情更透彻及难以分割的东西。因为,路小凡的性格,恰好,应承了岑霏的本我,使她产生共鸣。也就是说,岑霏原本的性格,应当与路小凡相似。”
“你知道,本我是人出生时就有的固着于体内的一切心理积淀物,是人心中最难以根除的信念和需求。当它察觉到同类的存在,就会本能得靠近。它与路小凡像是隔着牢门的双生儿,一内一外相互对望。于是渐渐地,路小凡代替了岑霏心里缺失的部分,她仰赖他,她需要和他交谈来填补内心的空白。只有看着路小凡的内心世界,她心里的躁动才会安静下来。”
“而路小凡,我们也曾经试图控制他的意识,而他的内心世界很强大。几乎从十岁以后,他就开始了与我们的对抗。他阅读,写字,弹琴,做所有巩固心灵防线的事。他用他最平和正常的生活方式与我们对抗,使我们找不到理由去破坏他的平衡。于是,这是我们的另一个错误。”米格眼中的愧疚俨然升华成了自责:“我们放任了他。”他说,“现在,你可以提问了。”
我怔了怔神,“那……我呢?”
米格抬起身来舒服得靠近沙发的靠背,目光依然深深得审视着我:“这不是你心里最想问的。”他说。
被这样□□裸的看穿,我心里一阵窘迫,挣扎片刻之后我终于问出心里最关心的问题:“岑霏,她爱我么?”
“呵呵……”米格轻笑出声,那不是嘲笑,而是释然:“现在我可以回答你第一个问题了,你比他们更清楚自己心里要的是什么,表面上看来你似乎是最正常的一个。但是,你也最容易因为得不到而自暴自弃。”他将眼神移向窗外,可以避开我微红的脸颊:“她应当是爱你的。”他轻轻叹了口气:“只是,爱情是所有心理原则中的意外,没有人可以掌控它的发生和发展。维持一份爱情需要强大的心理信念,而岑霏……她心里巨大的空洞让她无法像常人一样去爱。”
“比如她和你争吵之后,她不懂得如何反省。当外来性格遭到打击,本质就占了先机。本我指使她靠近路小凡,她需要与他更多的交谈来安抚内心的恐惧。这是你们之间的恶性循环。她需要被认同,而路小凡与她之间,正是有着这样一种,毫无理由的认同。”
我无法形容自己心里的感觉,这是否意味着,我与岑霏之间,永远隔着一个路小凡?心里忽的一个激灵——路小凡死了!“那……她现在怎么样了?”我立刻想起岑霏的反常,其他一切问题都不再重要。
“她疯了。”米格平静得看着我,只是这三个字瞬间让我脑中轰然一炸,再没有思考的力气。
“看到路小凡从高空跳下勾起了她心底最恐惧的记忆,而她的内心世界又瞬间失去了支撑,这让她迷失了。为了保护自己,她拒绝接受现实,将路小凡生存的痕迹全部抹去,为自己创造了虚假的存在。”米格倾过身来拍了拍我的手掌,“其实这也未必是坏事,至少她不再依赖于别人,而是依赖着自己心里的影子。只是……你最好顺从她,如果强行让她接受事实,只怕她……再也回不来。”
关于岑霏的病情,米格说了许多。恍然间我像是丢失了这三年所学的所有关于心理学的知识,一句……都没有听懂。总算,我理解了他的意思——如果再刺激岑霏,她的下半辈子就在疯人院里过吧。
最后他说:“樊沉,你留下吧,让我们一起治疗她。”
我知道谈话结束了,一切都该结束了。我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米格在身后说:“樊沉,你不需要说些什么?”
我停下脚步,心里空茫一片,“我们都只是实验品,对么?不止我们,这里所有的孩子,都是你们心理事业上的实验品,是么?”我回过身凝视着米格的双眼:“告诉我,米格……老师。”
米格神色一滞,重新带出柔和的笑容:“那很重要么?樊沉,如果你必须得到一个答案,那么,听清我的问题……你说,为什么茁蕾需要这么多心理治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