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魂殇(1 / 1)
早开的花已落了满院,不舍得使它们受污染之苦,便和丫鬟们一起将它们一片片拾起,装进布袋,然后再埋在树下。
弄了半天,已是香汗淋漓,忙回去换了件衣裳,出来时正好看见烟领着小狐狸回来了。这几日他在教小狐狸仙法,小狐狸也聪明,学得极快。转眼间便觉得那清澈懵懂的眼里已有了几分凛意,瞬间成熟了不少。
烟说其实他年岁已到了火候,只是这些年误了修行,如今再从头开始,也并不难,费不了多久。
小狐狸依旧每天一大早便跑去买豆腐,我们依旧每天吃着各式各样的豆腐……
时间就这样淡淡无声的过着,不知不觉,捉摸不住。
常听过来人说,热恋与生活是截然不同的。热恋,只要两个人互相喜欢便可,生活,却是要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不仅要改自己的毛病,还要顾及另一方,偶尔吵吵小架,也是一种生活味儿。但是自和烟在一起生活这一个多月,极平淡,也并无摩擦,倒像是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夫老妻。
仅仅有一件事,我们是有分歧的,就是谁是媳妇的问题。论长相,他当之无愧,论气质,他过之无不及,论功夫,他只有被揍的份儿,当然,只有我才有这种特权。我们争论了许久,之后他连着几天不让我碰,我才拉下脸去求饶了,最终不了了之……
自从上次将他抢回家后,那什么夏侯老爷便宣布三公子夏侯淳只是他的养子,并且其乐楼之事是大公子开的一个玩笑,逗逗他。随后一家人便连夜离开,不知去向。烟问我我有没有玩什么把戏,我才不会告诉他我去恐吓夏侯老爷说他跟前翰林学士相勾结,靠帮学子买官得好处的事我皆明了。识相的就把烟的事摆平了,不然……
夏侯淳便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烟。反正一般人也没见过夏侯淳的面貌,因而也没惹来麻烦。但是本公子,却彻底火了……平日里出门姑娘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自从那次后,姑娘们全都退避三舍,站在一边叹息。而站里面的,却是各种各样的美男子,还不停地向我抛媚眼,害得我两头大。
小狐狸在一边练得满头大汗,我坐在一边悠闲地饮着功夫茶,啧啧道:“哪天把西施请到家里,本公子得好好劝劝他。”
“做甚么?”小狐狸收回姿势,狐疑道。
我道:“劝他改行啊,卖点菜什么的,再吃豆腐,本公子都快变成豆腐了。”
小狐狸用稍微上挑的眼角鄙夷地瞅了我一眼:“你不是很喜欢吃豆腐么!”
“我什么时候喜欢吃豆腐了?”口中的茶差点喷出来。这辈子我都不想再看见豆腐了……
“我听你经常跟烟哥哥说吃他豆腐……”小狐狸看看我,又看看烟,疑惑道。
烟估计脸上挂不住,拂袖而去。
笑容在脸上僵持了会儿,我道:“小屁孩懂什么,练你的功去!”
一抹碣石暗青色的身影从天而降,长发飞舞。
我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颛顼不若往常,神情间竟掺着几分痛苦与苍凉。
“怎么,被甩了?”我十分同情地起身拍拍他的肩。
日光被斜枝隐去,惨淡地透着微弱之气,枝上的嫩绿,不知何时已变成了浓绿,恰似将一个夏天的绿意都凝结在了一起,带着在任何时候都浓妆淡抹不出的美妙。
几只灰色的鸟儿在枝头唱得正欢,偶尔低头用漂亮的小嘴理理滑亮的羽毛。清风徐来,绿树成荫,倒也显得清凉至极。只是,再美的花也捱不过花季,再艳的朝阳也躲不过黑夜的驱逐。
曾经的沧海横流,如今却是两岸青山。一切皆在,握不住的,却是无论如何也挽回不得了。
我常听人说年轻时要干一番轰轰烈烈之事,彼时我置之一笑,私下里觉得这是在为自己的私心寻找的冠冕堂皇的借口。随着时间的消磨,现在想来,为什么要在年轻时才去做呢?这仅仅是因着年轻人血气方刚,有着蓬勃斗志,而一旦成长,便变得无为顺从了。
要做,但做的事是对是错,便在于自己了。有的人,为了一颗心的允诺便情愿跟随着别人浪迹天涯;有的人,为了所爱的人选择离开,情愿承受一个人的孤独;更有人,来不及珍惜,便迎来了缅怀……
然而,颛顼站在我面前,只说了一句话,便让我呆滞了许久。
红艳似火的曼珠沙华袭面而来,滚滚汹涌,美无度。但是却又如此脆弱,似乎只要伸手轻捼,便结束了生命。
我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娇小地躲在一边,拽着綮翊的衣角,死活要我手中的糖葫芦。对于嗜糖葫芦如命的我来说,转手给她,是不可能的,况且还打算送给綮翊呢!我自是不肯给她。于是,这女孩子便大哭起来,那哭声,真真是惊天地泣鬼神,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这哭声一响,便把颛顼引来了,二话不说便打起来,非说我欺负他妹了。綮翊在一旁劝架,但没劝住。女孩子早就不哭了,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好戏。
我法力不及他,自然败下阵来。不过颛顼也没捞着好处,脸上也青一块紫一块的。心想这样打架怪吃亏的,便各自回去把一帮兄弟姐妹喊过来一起打,结果因声势浩大,震动了天界,天帝还以为哪只倒霉猴子又出世了,忙派天兵天将下来一探究竟。结果便是,我们鼻青脸肿各回各家,还挨了一顿棍子……
第二次见她,她还是要我的糖葫芦。我道:“你若嫁给我,我便给你。”
那时她虽小,却也是个美人胚子。她摇摇头,抱着綮翊大腿道:“我长大是要嫁给翊哥哥的,才不嫁你这只狐狸!”
我尴尬得很,好声好气道:“这样吧,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将它给你?”
她问:“什么问题?”
我色迷迷道:“告诉我,你今天穿的肚兜是什么颜色的?”
结果便是,我一只眼各挨一拳。一只是小丫头打的,不算疼,另一只是綮翊打的,害得我一个月不敢出门……
“多情空自恼,无情者伤人。”
绮竹,自汜雪后的三界第一美人,她活在汜雪的光环下,不为人知。汜雪消失后,她才有了属于自己的位置,才敢于去追寻爱。她没有安全感,因而会走极端。因而会为了得到綮翊,不折手段。
最后,终于得到了,却又失去了许多,连她自己都不知晓,究竟失去了什么。人最怕的就是努力了一辈子到头来却什么也没得到,亦或是得到了却远不及得不到,这是一种折磨,一种上天的捉弄。
綮翊坐在地上,自顾自地抚摸手中的簪子,似傻了般。
颛顼道:“前日她来找我,说了许多体己话,说她做错了,我想着她心情不好,也没怎么在意,只安慰她几句。岂料她竟去跳了赤焰海,只要沾着这东西,三界之物便是魂飞魄散。”
我默然,注视着颓废的綮翊,他当初何尝不是将绮竹看作汜雪的替身呢!他一贯如此!
我记起清寒讲的那个故事,得不到的,是汜雪,已经失去的,却是绮竹……然而,我什么也不算……
即使他之所以跟绮竹成亲是无奈之举。
那年,琉琰死后,他跟烟受了曼珠沙华毒,不至于死,却相思入骨,愈是思念,便愈是痛苦。
而绮竹,生来便全身是毒。因而她内心的痛苦,非一日之功,长久的积聚,最终,爆发……
綮翊娶她时我便知道,他已经放弃我了。他装傻,亦或是一开始是真的傻,我不知情。如今,我只能同情他。
斗转星移世事休,由来何事悲风靡。从来皆盼如初见,哪知己心陷囹圄。
雨泠泠而落,虽不大,却足以湿衣。小狐狸已淋了几柱香了,还是纹丝不动。
“他怎么了?”我道。
“没发觉今日饭食缺了什么吗?”烟反问道。
“豆腐?我还以为这小子良心发现了……”
“西施走了,据说家中出了事。”烟望着小狐狸道,目光清远。
小狐狸突然动了动,略蹒跚地走到屋檐下。
“你干什么!别弄湿了本公子的衣裳!”我避之不及,大呼小叫道。理所当然的,脑壳被烟敲了几下。
濡湿的墨发一缕缕地沾在脸上,凌乱的视线,使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小狐狸缓慢地说道:“我会好好修练,我会等他,十年,百年,甚至是千年,我也会等下去!”
烟忍俊不禁:“不会那么久的”
小狐狸困惑地看看他。
“刚才小厮说,他还会回来应试的。况且他是人,你等不了多久。只是若你不好好修炼,只能等他头白了才能……”烟难得搞怪道。
小狐狸愣了愣,捂着脸撒腿跑了。
“小狐狸真有雄心壮志,不愧是本公子的兄弟”我骄傲道,“不过令我不解的是,当年天命如何会放过他。”
“天命初也是人,只是现在被神化了而已。”烟道。
“幸亏当初你带老妹去玩了,不然就……”提起这件事,脸上的笑容顿时烟消云散。
烟握住我的手,纤长的指泛着凉意,他垂眸凝睇,眼底风情万千。
雨霁风散,叶上初阳,韵鸣清荡,多少闲情逸致雨声中。
“烟,跟你商量个事。”我道。
“何事?”
“那个,沉香嬷嬷又开了家分店说让我去……”话被生生卡住了,我心有余悸地不敢对视他的眼。最近烟有点可怕,胆子也大了。
他冷冷的瞟了我一眼,回房。我忙跟上去。
“别关门,哎呦,我的手……”我抱着手吹了几口气,差点被门夹废了,小烟子真狠!
“看来怡香楼的确是个好地方”他背对着我道,语气并无异常。
“那是,我告诉你,里面的姑娘个个可爱无比,还有许多漂亮的公子呢!”我忙凑过去道。
他突然转身,把我吓了一跳,道:“那你便去吧,不用回来了。”
“你呢?”
“我回折玉宫”
“我也回”我拉住他的袖子,软语道,“小烟烟,你该不会吃醋了吧?”见他又要打我,我忙改话道:“我错了……”
“错在哪儿?”
“不答应沉香嬷嬷的事”他瞥我一眼,我如芒在背,干涩道,“少去……怡香楼……”
他冷哼一声,要离开。我拖住他,放倒在床,趴在他身上支着头道:“小烟烟的脾气越来越坏了,怪不得人家说女孩子出嫁前是只猫,出嫁后是母老虎。不过本公子就喜欢老虎,这样才有意思。”
我勾起他的下巴,猥琐道:“小公子,你就从了本公子吧!”
“阿毓,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我都注定败给你。”他说得极轻,极温柔。乌黑的瞳仁流光婉转,清澈无痕,带着些许落寞。
“好啦!真是,家有娇妻,本公子又怎么看得上墙外的杏。”我摩挲着他的脸,舒心一笑。
十指相扣,唇齿纠缠。往日种种,以后种种,皆已不重要了。执子之手,共度春花秋月夏雨冬雪。
如此,便够了。
当热情被时光打磨了棱角,剩下了光滑,便成为了一种安宁。晓看日出,暮观斜阳,真情融入平淡中,反而变得尤为珍贵。
听说清寒的小说写好了,一时间惹得洛阳纸贵,大街小巷皆传抄,说书的也趁机捞了一笔。连他自己都想象不到,会这么受欢迎。
他一改往日缠绵悱恻的刻意,惹人垂泪的悲情,换了文风,倒是脱胎换骨了。优美的文笔,清新俊逸的文字,没有太多华章丽句,浅显易懂,却轻易地牵扯了人心。在故事里,没有对,没有错,没有绝配,没有抛弃,没有丑陋,没有美丽。
有人说写故事要学会扣人心弦,所谓扣人心弦便是情节断续,铺陈那辗,以此来吸引读者兴趣。而清寒写的故事完全不理会这些,如细水长流般,向人们讲述着。听的人,亦悲,亦喜。其中究竟何味儿,只有自己知晓。悲之人,相信慢工出细活,于平淡无奇的字里行间嗅出一抹悲欢。喜之人,愿世人如初,昨日之日不可留,专注眼前的,得到应得的,放开不属于的,才是真正的快乐。
而这一切,皆源自那天……
“清寒,帮我写本书吧!就拿我的故事写。书名就叫《浮沉》——浮沉一世,皆自于心。”
昨日笑朝阳,今日各分散。浮沉皆一梦,由来不由人。
道不尽的滚滚红尘,独舀那一瓢,纵然果不合因,也自逍遥快活。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浮沉之说,做什么,怎么做,皆由己心耳。
梅花清梦啼秋月,菖蒲游丝水一方。磐石难比君恩意,浮沉一去神女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