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炽余(1 / 1)
最近清寒很久没有来看我,只有过年当天匆匆忙忙一看就走了,指不定又在忙活什么呢!
冰雪消融,泉水叮咚,多情的柳树也在袅袅地吐着情丝。几处早莺在枝头唧唧喳喳,成双的燕子躲在屋檐一角行乐。
芳草摇铃数穹玉,耿耿冬雪霁霜天。
杨柳依依,思绪万千。我越来越像一个脆弱的羽觞,一碰就碎。
自那天之后,有一个月没见过夏侯淳了,我不想见他,也不敢见他。
衣裳渐薄,人也变得极懒。
清寒踢踢我的腿:“你倒是清闲”
我躺在椅上,眯着眼道:“你最近干什么好事去了?”
清寒搬了个椅子坐着,翘起二郎腿道:“老爷子又在给我找媳妇,你是不知道,那些姑娘,一个个长得恐怖至极,还不如怡香楼的小鱼。”
“怎么个恐怖法?”我来了兴趣道。
“你是不知道,老爷子看中一个叫红莲的大家小姐,听说她脸若红莲,身姿如燕。非让我去相亲,结果我一去看,那真真是脸若红莲,脸大得连大莲花都包不住,一张脸抹得惨白惨白,嘴抹得像吸了人血。那真真是身姿如燕,只不过是大雁的雁,至少得有两个我这么重的大雁。”清寒边说边比划着,把我逗乐了。
“按理说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成家了。”我正经道。
“你还不是一样”清寒翻了个白眼,“少爷我才没那闲工夫养群女人惹自己不痛快!”
“你说得太绝对了,总还是有完美的女子的。”我道。
“你是说思离姑娘,哈哈,她的确够完美,不似凡人,我们这些凡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呢!”清寒半开玩笑道。
我闭上眼,不再理他。过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的琴技究竟跟谁学的?”
“也并没有高人指点,只是有一日偶然捡了一个曲谱,没事时便练练。”清寒道。
“那曲谱叫什么名字?”我问。
“魇”他道。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当年天帝大战魔尊,当时魔尊还不是綮翊。魔尊弹了一支曲,不费吹灰之力,天帝之军溃败。后来天帝请来了琴女,才化解了这场浩劫。从此三界各司其职,不再作扰。
后来琴女跟魔尊一见钟情,无奈身份悬殊,只留了同谱的一张曲谱便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哪儿了,也许在一起,也许天各一方。
而这曲子,说不定,就是它。
“你这曲子,千万不要轻易弹起,免得招来杀身之祸。”我谆谆告诫道。
“我知道,曲谱上说了,‘天地失色,宇宙洪荒’。上回只弹了一个小小的片段,看你们的模样,我就没敢再弹了。”清寒道。
“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这曲子,深谙其理。”
清寒将腿横在我身上,睥睨道:“你又有什么伤心事,说出来让少爷我乐乐!”
我将他的腿挪开,踹倒了他的椅子。清寒“哎呦”一声倒在地上,拍拍身上的灰土,眼神哀怨无比。
我自顾自地喝茶,嘴角带着神气的笑。
“少爷我上辈子肯定欠你什么了,不然这辈子少爷我怎会如此窝囊。”清寒努嘴道。
我汗颜。
“你觉得夏侯家的三公子如何?”他问道。
“夏侯淳?还行吧,长得挺帅的。”我道。
“前几日我听老爷子说,又有媒婆给他说媒了,是前翰林学士的孙女,才貌双全。”清寒望着我说道。
“他也是该成亲了”我不咸不淡道。
“说的也是,少爷我第一眼见他的时候是因为老爷子的关系,少爷我还从没见过如此美的男子,他若是女子,少爷我的孩子估计都会跑了。”清寒坐起来道。
“他不是在扶绥长大的?”我惊愕道。
“他来扶绥还不到两年,据说是夏侯家遗落在外的公子,具体缘由,谁知道呢!总之他在扶绥是个宝,一出门,必定招惹一条街的女子。上至老妈子,下至娃娃,没有不爱他的。喂喂,你干嘛,我还没说完呢……”
未来得及回他,我抓起外衣便跑出门。
一路上心扑通扑通跳。
他来扶绥还不到两年!
他有可能不是夏侯家的亲公子!
他长得跟烟一模一样!
那么有没有可能,他就是烟!
斯文地敲了敲门环,耐着性子等着,其实心里急躁地恨不得把门给他踹了。
约莫半炷香的时辰,我们肩挨着肩,坐在一处酒楼的雅房里。
“哈哈,许久没见你了,便想过来看看。”我道,“听清寒说你要成亲了是吗?”
“没有,只是有人来说媒了。”他写道。
“成亲很好,很好……你看我,现在还是孤身只影。”我含糊道。
他点点头。
本公子心里很不爽。
“可这终身大事,你可得擦亮眼睛。方才清寒还跟我说他爹让他去相亲,结果那女子差点把他吓死。怎么说你也是朵花,千万别插牛粪上了。”我承认我的话都有点语无伦次了。
他轻轻地扯着我的袖子,在我手心写着:“你是因为这个才来找我的么?”
“啊,不是吖,你想多了。”我慌忙道。
他又往我身上凑凑,一双眼凝视着我,害得我连大气都不敢出。
问他从哪儿来的?不行!太冒失。跟他说我喜欢他,不行!他要喜欢我还好,他要不喜欢我,估计会当我是变态,连做朋友的机会都没了。
到底该怎么办呢!我要抓狂了!
“我还不想成亲”他写道。
“为什么?”我很没出息地窃喜一番。
“若是以前,我会遵从父母之命。可是现在,我突然不想了,你能告诉我,是因为什么吗?”
“这个,我怎么知道,看你自己喽,说不定看上谁家的姑娘了。”我道。
以前我还对三妻四妾的男人嗤之以鼻,天长地久,两个人足矣!若说起伴侣,一心一意为好,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是现在,对于目前的情况,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究竟,会不会是烟?
我自己也糊涂了。
自古以来红颜薄命,这命不光是性命,还有缘分以及其他。
像是当年的汜雪,为了傻子沦落风尘;像是琴扫千军的琴女,为了挚爱选择离开;像是一笑千金的褒姒,国破人杳;像是媚如日月的妲己,身败名裂。
女儿如此,自然男儿也不例外。
与夏侯稀里糊涂地分手后,我来到了山上。此山极是普通,但有一国寺,香火鼎盛,名“出云寺”。
出者,出世也,寡欲清心;云者,虚无也,缥缈无痕。
寺前有两条御赐的漆金柱,上面各刻着一句话:
日落香炉,免去凡心一点;炉熄火尽,务把意马牢拴。
我不免笑出声来,却没有靠近。
年少轻狂,只因无知无畏。总想上天揽月,岂料夸父逐日。
两个小和尚见了我也没有多大反应,仍扫着地。尽管地上无物,干干净净,可他们还在扫着。
我们要扫的不全是地上的尘埃,有的尘埃,在心上,只有拂去,才能双目澄明。
下山时,走错了路,曲径通幽,到了半山腰,却见一老者跪在地上。
“老伯,您这是……”我忙过去,想要扶起他,却在看到他的脸后讶异不已。
那老者鬓发斑白,脸上沟壑纵横,好似那干枯的树皮。两只眼睛,稍显厉害,却满含悔意。
“是你”我道。
天命并不理我,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距他咫尺之处立着一墓碑,墓碑后是一土坟,上面长着些细细的草,零散地开着的碎花。
这是一个无名碑。
天命也会有伤心事么?我站在他旁边,默默地陪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起身了,仍背对着我。“你还不走!”他道。
“爷爷……”我不安道。
他转过身对着我,神情微动:“你既然已经重生了,便与我无关了,走吧!”
“先前是我做错了事,也怨不得别人。”我道。
“是我,下手太狠,你们狐王一族……”他闭上眼睛,有些痛苦。
我看不懂他了,这还是威震四海的天命吗?
“我已知晓,那时恰逢狐族天劫,也不全是您的错。”我转移话题道,“这位是……”
他动了动嘴唇,叹口气,看着无字碑道:“当年我一路追着食人虎来到这里,收了祸害之后便因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然后,便遇着了她?”我问道。这样的故事,我对结局已猜出了七八分。无非是因着身份,负了那女子。
从天命的话语中,我梳理出了事情的始末。
那时,他还是个风华正茂的弟子,负责为人间除害。
那时,她还是个平平凡凡的村姑,每日砍柴做饭。
他受伤时,她慌乱不知所为,连伤口都不敢碰,只是将他背回了家。她太笨,也不懂药理,不会采草药,便走很远的山路去药铺买药。
日久生情,便是如此,可他们都避而不谈,后来,天命不辞而别,他要接任正职了。
再回来时,已是物是人非。
浣纱溪水旧时歌,风销月隐举头冥。
说甚么粉香脂浓,芙蓉锦帐渡双鸾,到头来劳燕分飞,忍把新衣倩旧裳。
做甚么蟒带紫袍,一钵黄土四方木,只不过陇下新鬼,涕泪涟涟怨相负。
今宵行乐浮名渡,明朝酒醒何处宿?
正是:
千山暮雪,一纸空文谈浮屠。到头来,茫茫天地真干净,老泪纵横共苍凉!
她死了。
在成亲那天死的。
媒人说媒,兄长做主,把她塞花轿里卖到了穷山沟。
她也无异样,裁好嫁衣,涂上脂粉,上了花轿。在一路吹吹打打,颠颠簸簸中,拽下帘布逃出花轿,举身赴的,不是清池,而是万丈深渊……
她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也没读过书,目不识丁,她唯一听过的,是幼年时常听母亲唱来哄她睡觉的歌: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父亲在她一岁的时候便离家远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母亲唱这首歌谣时,常常是唱着唱着便哭了,彼时她还小,不懂,只是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抛下母亲,哥哥和她。
兄长是村中懒汉,将及而立之年却连媳妇也讨不到。母亲也无能为力,只是幸苦无比。
她从小便听话,帮母亲做饭洗衣。在她十岁之时,一向早起的母亲破天荒日上三竿都没有起来,她去喊母亲吃饭,却发现母亲的身体已凉透了……
母亲还是走不下去了,丢下了她。
母亲没有被葬在松柏之下,一个黑黑的洞,几铲黄土,薄薄的带着裂缝的棺木。代表着她一生的结束。
何处结同心,青泠松柏下。
现实总是过于残酷。等待她的,不是骑着青骢马的翩翩公子,而是一个面目苍白躺在丛林里的少年。等待她的,不是永结同心白首偕老的大好结局,而是万仞悬崖粉身碎骨。
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如此?
并非胸有大志的文人,也非视死如归的武夫,她要追求的,只是一个简简单单而已。
“我只寻到了几块破碎的布”声音苍凉,像从耳边一吹而过的谷风,撕裂着,舔噬着……
我久久没有回话。
“我,真的做错了吗?这千百年来,我真的,做错了吗?”
夕阳如火,燃烧着广阔的天地,只剩几个孤独人,在炼狱中化为灰烬。
我们都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