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冰释（1 / 1）
这一次，孟方澜算是去鬼门关转了一遭。
他溃疡发作得本就严重，溃疡点既多又大，深及肌层，所以他平时才会疼得那么厉害。这番突然受到巨大的外力，溃疡处穿孔并发大出血，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重度休克状态。医生当即进行了开腹手术，由于穿孔处溃疡太过严重，无法修补，不得已截除了一大段空肠。因肠容物外溢感染腹腔，手术后又并发了腹膜炎，他高烧不退，几次下了病危通知单。毕刚这些天日夜在ICU外面守着，看他昏迷了七天七夜，在第八天上才终于苏醒过来。
昏迷的日子里，孟方澜一直梦见孟邦隆。
梦里的大哥并不是弥留之际形销骨立的样子，依旧是他熟悉的阳光帅气的大哥。
“对不起，哥，我把证据交给警察了。我没有保护你的名誉。”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孟邦隆说，“我让北斗蒙了污点。”
“哥，你为什么要和黑塔……”
孟邦隆笑了笑，在他身边坐下。
“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你。”
“羡慕我？”孟方澜吃了一惊，从小被各种称赞、夸耀着长大的大哥，竟然羡慕自己？
“我一直觉得很累。所有人都认为我优秀，认为我处处比别人强，他们望着我的目光永远充满期待……你知道吗，那种压力，太可怕……”
孟方澜呆呆地望着大哥。他一直深陷在不被重视的苦恼中，孟邦隆的问题他从来都没想过。
“我什么事都要做到最好，因为不能让别人失望。我也做到了，可是做得越多，我就越是怕将来可能失败的那天。人怎么会没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呢……我因为压力太大患上了胃病，可是疼起来的时候都不敢让人知道……”
孟邦隆眼神茫然地望着远处。
“那时候正是北极项目的瓶颈期，项目开发受阻，急需大量资金，可我们和董氏的融资合约中并没有那么多的补充，你也知道董伯伯是个一板一眼的人，不会因为私人关系就网开一面。那时候我急得快疯了……”
孟方澜记得很清楚，那段时间，孟邦隆几乎每天都胃疼得睡不了觉，眼圈黑得像熊猫，却一天都没休息过。他四处奔波去寻找资金来源，然而收效甚微。
“黑塔就是那时候找上我的。他们的条件太过诱人，我明知其中有非法程序，却还是踏了进去……公司有那么多员工，他们都在看着我……我不敢失败……”
他长叹一声，把脸埋进双手掌心里。
“哥……”孟方澜只觉得心中刺痛，他忍不住抱住孟邦隆的肩膀。孟邦隆肩膀很宽，抱上去却比想象中单薄许多。
“哥，我的责任感不如你……这件事曝光后我不知道北斗会面临什么，可我还是做了……”
孟邦隆抬头望着他。
“我也会这么做，如果来得及的话。”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孟邦隆摇摇头：“我提醒过董伯伯，我寄希望于他能自己发现问题。如果董氏不出事，北斗就不会面临资金问题，你也用不着发现那个盒子。我知道，你会去我那里看我做的相册，一定是遇到了难处……”
孟方澜沉默着，他在追查黑塔资金的这些日子里，逐渐深切地体会到了孟邦隆的苦心。大哥一直在为他着想，为他铺路，为他考虑着方方面面的问题，而他在孟邦隆活着的时候，却很少会留意这些。
“哥，我很想你……特别特别想你……”
“我知道。我也是。”孟邦隆笑了，“可是你不能留在这儿。”
孟方澜怔了怔。
“这是哪儿？”
他猛然想起，孟邦隆不是已经去世了吗？为什么他能在这里和他对话？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看到四周泛起了眩目的白光，孟邦隆的影子在那眩光中逐渐变浅，消失。他大声喊，却发不出声音，四肢沉重得无法动弹，熟悉的疼痛、眩晕和各种不适感一起回到躯体上……
他醒了过来。
第一眼看到的是毕刚模糊不清的脸。他努力地转动头部，发现自己浑身都插着管子，说不了话。
“别动。”毕刚说：“易雯没事，孙麟已经被逮捕了，北斗暂时还没有被查，您放心。”
孟方澜眨了下眼表示自己听见了。他觉得自己松了口气，腹中仍是疼得厉害。他合上眼睛，很快又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时又是三天之后。
这次意识清楚了许多，他发现自己已经搬回了普通病房的单间，毕刚和沈星康都守在身边。
“终于醒了。”沈星康说，“你差点把你这位兄弟急死。”
孟方澜定睛看了看毕刚，果然，就这几天的工夫，毕刚脸都尖了不少。
他叹了口气：“怎么又是你。”
沈星康笑了：“那可真抱歉，又是我。”
他正色道：“打你的人已经招认他们是孙麟派来的，本来是想伪装成抢劫和失手杀人，后来易雯出现才掏了枪。”
孟方澜轻轻点头：“我也猜到了，是我大意。”
他皱了皱眉，似乎是想要坐起来。毕刚赶紧上前扶起他，又拿了两个枕头垫在他腰后。
“孙麟知道证据泄漏，已经准备潜逃，我们派在黑塔的卧底在他动身之前逮捕了他。”
孟方澜微微一笑：“在派遣卧底这件事上沈警官一向在行。”
沈星康被他说得有些尴尬：“对不起……”
孟方澜闭上眼叹了口气：“你都第三次道歉了，不用了……”
沈星康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谢谢，你提供的证据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那就好……”
“虽然彻底查清还需要时间，但警方已经在调查董乃松被黑塔陷害的事实，相信假以时日，一定会还他清白。”
“那就好……”
沈星康又沉默了一下。
“只是……北斗自身这次也牵涉其中。虽然邦隆已经去世，会免予刑事起诉，但经济处罚肯定是免不了的。孟总，我很佩服你的勇气。”
“如果做得到我也很想把北斗那一页撕掉。”孟方澜轻声道，“只是撕掉之后就怎么也凑不成完整的证据链。我想了很多法子都不成，这也是没办法……”
沈星康微笑：“孟总是实诚人。”
“我跟你撒谎有好处吗……”
孟方澜睁开眼睛看着沈星康：“作为交换，我也很想知道。你真的是希望集团总裁吗？”
“知道你会问这个。”沈星康正色道，“希望实际上是国家控股的企业，我只是挂名CEO，就是个伪装身份。”
“那么沈石……”
“我确实是沈石的长子。”沈星康略为自嘲地笑了一下，“可惜我是个不肖子。”
“像你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为什么偏偏要当警察？”
沈星康又笑了：“并不是每个人都以赚钱为人生目标的。警察辛苦，可我觉得有价值。”
孟方澜盯着沈星康看了好一会儿，终于也释然地笑了出来。
“看来我也没选错人帮。”
病房里流动着温暖的气息，孟方澜似乎是有些疲累，闭上眼睛不说话。
沈星康又坐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
“孟总，你没什么话想要问我了吗？”
孟方澜不答，却分明看得到睫毛翕动，一手揉皱了被角。
“她呢……”
他声音极低，几乎听不真切。
“就在外面。”沈星康显然松了口气，“在外面等了好久了，不敢见你。”
孟方澜略微点了点头。沈星康给毕刚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悄悄走出去。
易雯垂着头站在病房门口，绞着双手，沉默不语。
孟方澜睁开眼睛，默默地看着她。她穿了件套头的羊绒衫，肩膀上似乎是包扎的纱布还没拆掉，略有些耸起。她没有化妆，平时都扎着马尾的长发披散着，看起来楚楚可怜。
孟方澜看了她一会儿，眼神逐渐变得柔软起来。他轻轻叹了口气，用手拍了拍床边，示意她进来。
“我肚子疼，帮我揉揉。”
“医生说刀口还没长好，不能揉。”
易雯抬起脸，怯怯地说。
“哦……”他点点头，“那你把手放在这儿。”
他拉起她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她蹲下身，手掌感受着他身体传出的温度。他明显地瘦了，本来平坦的腹部都略陷了下去。
“疼吗？”她轻声问。
“疼……”他抓住她放在自己腹上的手，再次握紧。
她的眼泪忽然大颗大颗地掉了出来。
“哭什么……傻丫头。”
她一边使劲摇头一边掉眼泪，忽然扑上去搂住了孟方澜的脖子，撞得他忍不住皱起眉轻轻抽了口气。
“我以为再也不能这样抱着你了……”
她哭得像个傻瓜，眼泪抹了孟方澜一脸。
孟方澜无奈地被她紧紧地抱着，终于抬起手，揉了揉她头顶乱七八糟的头发。
“傻丫头……你想抱多久，就抱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