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秘密（1 / 1）
孟方澜接下来的几天并不好过。
他感觉有些无法面对易雯，言辞行动上也就不自觉地产生了距离。易雯感受到他有意无意地疏远，心里难受，但看着他一天到晚紧锁的眉头和时不时发作的腹痛，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替他安排好工作上的各种事。
孟方澜多少觉得歉疚。因为易雯并没有对他隐瞒什么，他觉得自己很没有道理。但沈星康强大的气场像扎在他心里的一根刺，他怎么都没法子忽略他的存在。
而更加令他无法释怀的，则是沈星康所说的孟邦隆和黑塔之间的事。
他一直认为自己的大哥是个正直坦荡的人，从任何意义上都是。孟邦隆是他年少时仰慕和依赖的对象，直到成年，这近乎孺慕的心情也未曾有什么改变。
说大哥和黑社会背景的黑塔有什么关系，他心里不信。然而他又无法忽略沈星康的话。
或者，这也不能代表什么，不过是大哥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和黑塔的一次正常生意接触？
在员工们都陆续下班之后，孟方澜打开了孟邦隆办公室的门锁，走了进去。
他没有开灯。外面的灯光从窗口照射进来，映出家具的轮廓。
他不想看得太清楚。那会令他的思念无所遁形，而这个房间里有太多他不愿回忆的画面。
孟方澜总能记起孟邦隆入院之前最后的那些日子。
那是“北极”项目最后的冲刺阶段，孟邦隆几乎废寝忘食。
然而他并不是一直在前线和业务部门的员工在一起，而是常常躲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对着那台设了密码的电脑整夜整夜地忙。有几次孟方澜怕他身体撑不住，进去看他的时候，大哥多半是一手死死压着胃部，另一手在键盘上飞快操作，通红的眼睛紧盯着屏幕，眉头皱成个疙瘩。还有几次眼看是胃疼得受不了，额头抵在桌子边上，双臂勒着上腹动也不能动，脸色煞白，满头都是冷汗，面前的屏幕保护上一团乱线。
他不知道孟邦隆是为了什么会这么不要命地工作。即使是到了今天，他也只能稍稍理解一部分而已。
孟方澜在孟邦隆的椅子上坐下，目光穿透黑暗，呆呆地望着四周，那都是大哥的视线曾经所及的地方。
桌子上已经收拾过，没有什么东西，桌面长时间无人擦拭，薄薄地落了一层灰。孟邦隆有一次胃疼严重发作，根本动弹不得，直接吐在了桌子上，呕吐物里都是鲜血。后来虽然清理干净了，但孟方澜的潜意识里仍然觉得残留了淡淡的血腥气，令他心悸。
拉开右手边的抽屉，是各种胃药、止疼药。法莫替丁、奥美拉唑、呋喃唑酮、硫糖铝、山莨菪碱和阿托品片……孟邦隆胃疼得厉害的时候就一把一把地吃，到最后却几乎不起什么作用。那种无边无际的、绝望的疼痛持续地凌虐，疼得分不清究竟是哪里在疼，一波强过一波的剧痛搅得腹中阵阵翻腾，直往胸口顶，喉头弥漫着腥甜的气息……
他并非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所剩无几的时间不能消耗在没有希望的治疗中。
这真的仅仅是为了“北极”项目吗？
孟方澜打开了桌子上的电脑。
里面已经清理过。孟邦隆住院之后把开机密码给了他，跟工作有关的数据都已经拷出去，剩下的只有些私人文件。
他漫无目的地浏览着E盘目录，点开名为“相册”的文件夹，里面照片不多，除了图片文件，还有一个名为“方澜”的exe程序。他知道那是大哥做的一个活动相册，点开之后会一张张播放自己从小到大的照片。孟方澜点开过，却从来没把它看完。里面的照片他都太熟悉，而且他总觉得阳刚气十足的IT精英大哥居然做这种弱智又有点肉麻的小程序，多少都有点尴尬。
然而今天，他把它点开，静静地看了起来。从穿着开裆裤蹒跚学步到五六岁时在海滩光着屁股游泳，再到上小学第一次拿了奥数冠军的奖杯，然后是一张他蜷在床上的照片。他清楚地记得那次是他拿了奖得意忘形，缠着他哥买雪糕，吃下之后突然发作肠痉挛，肚子疼得满床打滚，他哥居然乐呵呵地拿着相机给拍了下来，如果当时自己不是疼得顾不上，肯定想把相机抢过来砸了。但是哥哥照完相之后温柔地把他抱起来，温热厚实的手掌覆在他肚子上一圈一圈地揉着，直到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腹内又有隐隐的疼痛泛上来，像里面塞满了碎冰，闷闷地冷痛。孟方澜曲起左臂压在肚子上，目光继续出神地看着屏幕上的照片一张一张地滑过去。
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毕业戴上学士帽的留影。众多珍贵的瞬间在记忆里串成一条线，他觉得心底五味杂陈，不知是酸涩，还是甜美。
最后一张照片滑过去之后，画面上出现了一只盒子。
看到那只盒子的刹那，孟方澜的心脏几乎漏跳一拍。
那盒子的样子并不出奇，却每一个细节都熟悉无比。那分明就是少年时和兄长共享“秘密”的密码盒。
页面停在那个盒子的画面不再动，孟方澜深呼吸了一下，握着鼠标小心翼翼地点击了密码盒图标。
页面弹出输入密码的窗口。他输入“254”，显示密码错误。他想了想，又输入“2.54Mly.”（巨型光年），这次顺利地进去了。
打开的页面是一张账单。孟方澜不明所以，慢慢地看起来。
刚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但是继续看下去，他开始觉得不对劲。太多语焉不详的名目和过于频繁而无意义的资金出入，而对方的名字是个缩写，“BT”。
变态？种子资源下载？生物技术？
他努力思考与自己的公司有资金关联的单位名字，却想不出哪一家缩写是BT。蓦然间，一个词出现在脑海里——black tower，黑塔，是黑塔！这个账单上所有的资金往来，全部指向黑塔！
孟方澜瞬间就出了一身冷汗，沈星康的话回荡在耳边。
“据我所知，令兄与黑塔集团曾经有过来往。”
竟然是真的。
孟方澜此时心绪过于纷乱，甚至难以思考。耳边嗡嗡作响，头有些晕，腹中的疼痛也逐渐尖锐起来。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重新盯住屏幕。尽管身体发出了不适的警告，但眼前的账目关系过于重大，他必须认真看下去。
时间一分一分地流走，窗外早已灯火阑珊。而这间没有开灯的办公室里，一个男人身姿紧张地对着电脑屏幕，一手用力压着腹部，另一手不断向下滚动着鼠标，眉头皱成一团。如果上帝他老人家不小心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认为是拨错了时间，为什么这画面和几个月前几乎如出一辙？
而那个男人，不是已经死了吗……
孟方澜愈看愈是心惊，而身体上的反应也越发强烈，只觉得四肢冰凉，太阳穴突突直跳，肚子阵阵绞痛得直不起腰。他把上半身靠在桌沿上，眼睛却仍无法离开屏幕。一阵剧烈的锐痛激得上腹中猛然翻腾，突如其来的恶心令他再也支持不住，弯下身抱着垃圾桶呕吐起来。他没吃什么东西，吐出的只是些少量食物残渣和酸水，但胃里翻江倒海，不停抽搐着让他止不住地干呕，仿佛要把内脏呕出来般难受，肚子里更是疼得像要炸开，他浑身的冷汗已经湿透了内衣，眼前早已一片模糊……
房间的灯忽然亮了，易雯一脸惊讶地站在门口。
“孟方澜！你不要紧吧？”
她三步并作两步奔过来，而他浑身一颤，条件反射般地抬头去看电脑屏幕。
屏幕上已经变成了一团乱线的屏保。
他稍稍松了口气。
“肚子疼得厉害，恶心……你去帮我把药拿过来。”
易雯见他说话还清醒，略微宽心，转身出去拿药。孟方澜挣扎着直起身，挪动鼠标调出账目窗口，关闭。又关闭了那个叫“方澜”的运行程序，然后强行关机。
电脑屏幕变黑之后，他才长长地透过一口气来。
仍然恶心，腹内的绞痛也丝毫没有缓解。他头抵着桌沿，双臂交叠压着腹部，等着易雯拿药回来。
孟方澜心里非常清楚，这个账单，孟邦隆很明显是留给他的。
虽然尚有许多还不明确的东西，但是从他能看懂的和推测出来的内容显示——黑塔集团是个规模庞大的金融犯罪组织。
而北斗的某些行为，也已经触及经济犯罪。
易雯回来得很快，她手里拿着各种抑酸、解痉和止痛的药片，用温水喂孟方澜吃下去，然后抱着他，一手摩挲着他的后背，另一手探进他腹前的衣襟，缓缓地揉着。孟方澜浑身发冷，头晕目眩，伏在桌上一动不敢动。不知过了多久，才觉得腹中略微温暖起来，身上有了些力气。抬起头来，易雯一直在为他揉着肚子，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干嘛呀……”
他心里忽地柔软，抬手抹了抹她脸上的眼泪。
“不至于的，不就是肚子疼吗……”
易雯摇头，想笑一笑，泪水却更多地涌出来。
“我心疼……你怎么能让自己疼成这样……"
孟方澜呆呆地望着她的脸，心里蓦然开朗了一片。
——就算她爱过沈星康，又怎么样呢？她现在爱的是自己啊。孟方澜你不要这么不懂珍惜。
他忍着腹内的钝痛，双手捧住她的脸，笑了。
“没事的，你看已经不疼了……傻丫头，没什么大不了的，别哭。”
看着易雯也终于破涕为笑，他轻轻吐了口气。
“明天我去给沈总回复，我接受他的合作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