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往事(1 / 1)
记忆在残留的痛楚和淡淡的眩晕里飘向从前。
远离市区的天空也远离了喧嚣的光污染,夜空像一块巨大的深蓝色幕布,缀满了城市人想象之外数目的星星。十六岁的孟方澜已经对着自己那台小天文望远镜向天空望了很久。仙女座星云在目镜中只是一团椭圆形的光斑,但是它已经够让少年的思绪飞向数亿光年之外的宇宙。
那一小团光斑其实是与银河系差不多量级的星系,而这样的星系在已观测到的宇宙中还有很多很多。这令人震撼的宏大足以令十六岁的少年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他都不知孟邦隆何时来到他背后,静静地陪他坐了很久。
孟邦隆比孟方澜大五岁,此时已经在美国圣地亚哥大学读经济管理专业。兄弟两个母亲早逝,而父亲孟登南忙于事业,对两兄弟的日常关照很少。
人们都说孟邦隆和孟方澜简直不像亲兄弟。诚然,仔细看起来,他们的脸庞其实非常相似,但是孟邦隆像太阳般活力四射,自信而魅力十足,孟方澜却冷冷清清,常常令人压根注意不到他的存在。
父亲不喜欢小儿子,这是熟人们一望而知,却从未说出口的事实。因为孟方澜虽然安静沉默,内心却极有主意。孟登南希望两个儿子都能学习经营管理,将来可以接手他的事业,孟邦隆接受了父亲的安排,并且似乎十分乐在其中。孟方澜却不言不语地打定主意要考天体物理专业去做研究,把孟登南气得半死。
“我就是喜欢。”面对父亲的雷霆之怒,孟方澜就这一句,声音也不大,却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固执。
强扭的瓜不甜,孟登南慢慢也就不再管他,而对他的关注也就逐渐变得更少。
但兄弟两个却是知心的。
“没事,有我在呢,你就踏踏实实去做你喜欢的事,大不了以后我养着你。”
孟邦隆说。
孟家的别墅在距G市市区20公里的山上,一家人会定时来度假,而这也是孟登南与生意上的伙伴联络感情的地方。
孟方澜习惯性地避开灯红酒绿,独自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架起望远镜,那是独属他的世界。他不知看了多久,直到脖子感觉酸痛不堪,才直起身子来,活动了一下肩颈。
“不看啦?”
他回过头才发现大哥不知何时坐在自己身后沙发上,身上有淡淡的酒味儿,一手压着上腹。
“哥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进来半天了,你看得也太入神。”孟邦隆微笑。
“胃又疼啊,你喝酒了?”
“嗯,董伯伯来了,陪他喝了两杯。”
孟邦隆皱皱眉,手在胃部揉了两下,像是疼得有些厉害。
“明明一喝酒就胃疼你还次次都喝,董伯伯不知道也就算了,连爸你都不说,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孟邦隆苦笑。
“不是每个人都活得像你这么我行我素的。活得像自己当然好,可是那得有条件。咱家已经有一个你了,我就不能太任性。”
“不喝酒,叫任性?”孟方澜理解不了他哥的思路。
“要讨人欢心,总得付出点代价吧。”
孟邦隆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把身体调整到更加舒服的姿势靠在沙发上,闭起眼睛。
“胃疼得厉害吗?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不用。”孟邦隆闭着眼睛说,“在你这儿安安静静坐会儿就好了。”
孟方澜一直以为这样的日子能持续下去。大哥会成为父亲最好的帮手和继承人,而自己快乐地念自己的天体物理,过逍遥日子。
然而造化不弄人,也就不是造化了。就在孟方澜离高考还不到两个月,而离孟邦隆的本硕连读毕业还有一年的时候,孟登南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当场死亡。
晴天霹雳。
伸出援手的是董乃松。这位脾气一向强硬的长者在此时表现出了罕见的江湖道义,他帮孟登南的公司申请了破产,别墅的变卖还债也都靠他一手操办。公司是没有了,但剩下的家庭资产足够兄弟俩读完该念的书。
孟方澜默默放弃了挚爱的天体物理专业,考上了T大的计算机金融管理。而孟邦隆一年之后,开始独自创业。
易雯没想到孟方澜这样看上去意气风发的青年社会精英、成功人士,背后竟然有这样辛酸的故事。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默默在孟方澜旁边坐下来。
“那……放弃了你心爱的专业,不后悔吗?”
“后悔。”孟方澜自嘲地笑起来,“后悔也是要有资格的,能自己选择的事,选错了才好说后悔,我有什么可后悔的。”
他把头后仰枕到沙发靠背上。
“我一直以来都很天真,觉得人应该按照自己的理想活着,做自己想做的事……大哥只比我大五岁,却承受了比我大得多的压力。他什么都比我强,比我能干,自信,也懂得和别人交往。我在自己的世界里任性太久了……”
孟方澜闭上眼睛,眼角似乎有水光闪烁。灵堂昏暗的灯光在他脸上投射出边界分明的阴影,易雯忽然发现,他长得真的很好看。轮廓清晰立体,尤其是鼻梁非常英挺,像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薄唇总是抿成优美的形状。但他的眉毛略淡,眼神也过于温和,似乎缺少上位者应有的霸气。但是易雯觉得,这个人心里的骄傲和执拗远超身边的人、甚至他自己的认知。
“你嫉妒你大哥吗?”
“嫉妒?”孟方澜猛然睁开眼,“不,他是最好的大哥。”
失去母亲的时候孟方澜只有五岁,父亲不苟言笑又忙于事业,他得到的唯一温柔与亲情,就来自孟邦隆。
少年时的大哥像他的保护神。在全世界都认为兄长远优秀于弟弟的时候,那个瞩目中心的哥哥却是唯一站在孟方澜这一边的人,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脆弱的自信。
“其实你比我聪明,脑子好用,懂的也多。别理他们胡说八道,我弟弟将来肯定有出息。”
他递给孟方澜一个小小的,精致的密码盒。
“如果有说不出口的心事,就写下来放在这里,我也会把我的心事放进去。密码你来设,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对正要进入青春期的孩子来说,共同拥有的“秘密”是成长中最隐秘而贴心的宽慰。孟方澜不记得自己用了那个盒子多久,连盒子本身也早就不知被丢到了哪里,但那个密码,他却一直记得清清楚楚。
254。单位是万光年,那是仙女座星云和地球之间的距离。
而如今,孟方澜和兄长之间,比这可以用确实数字来表达的距离更为遥远。
腹中的绞痛再次开始凌虐,孟方澜向前俯下身,两臂交叠压住腹部,呼吸微微颤抖。
“肚子又疼了吗?”
“有点疼……没事……”
他把腰压得更低,头像是要埋进两膝之间。
“再给我两片药……”
“你刚吃过还不到一小时,不能这么连着吃。”
易雯双手轻轻地把他扶起来,扳开他紧紧压着肚子的胳膊,把自己的小手伸进大衣里面,隔着衬衫覆上他冰冷抽搐的小腹,轻轻打起圈来。
孟方澜身体微微颤抖一下绷紧起来,显然是不习惯如此亲密的接触。但他却并没有拒绝。
易雯练过散打,手掌并不算细嫩,有些老茧生在上面,却永远都是温热的。那由内而外散发着生命活力的热量通过这一圈一圈力量不大却持续执着的按摩,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逐渐渗入孟方澜腹内,他那痉挛不止的器官竟是慢慢地安静下来。
“我觉得你另有一种强大,只是人们都还没有发觉。”
易雯说。她亮晶晶的眼睛注视着孟方澜。
“你有一种沉静的力量,也许来自你对挚爱的执着,也许来自于你的理想主义和我行我素。我觉得你大哥说的是真心话,并不是为了安慰你。大家也终究会发现这一点的。”
孟方澜慢慢抬起头,目光对上易雯的眼睛。
“真的吗?”
“当然。”
易雯笑起来。她长得本来有几分中性化,这一笑却像足了一块正在融化的太妃糖,又甜又软。
“我肚子已经不疼了,你的手……"
“哦|||”
气氛突然改变,孟方澜从刚才虚弱不堪的病人模样一旦切换成正常模式,两人之间的位置和姿势忽然十足暧昧起来。
易雯像被烫到一样嗖地把手抽了回来,脸涨得像块红布。
“那个……只是事态紧急,你别介意啊。”
孟方澜笑笑,拉平了被她弄皱的衬衫,又把大衣扣子扣上。
“你揉得还挺在行。”
“我学过一点……日常护理……”
她讷讷地回答。
“看来我的秘书找对人了。一专多能,不但兼任保镖,还兼任护士。”
“那你要不要给我加薪呀?”
“想得美。”他忍不住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刚上班就想着加薪,你试用期还没过呢。”
“哦……”
易雯并不想加薪,但这几句对话有效地缓解了尴尬,她偷偷笑起来。
孟方澜整理好衣服站起身。
“走吧,我们去骨灰堂,接董伯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