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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原站了起来,目送着三名深色皮肤的人员走出门去。
临出门时他朝那几个人弯腰致意,而那几人也微笑着回礼,轻轻带上了房门。
就算再给他三个心脏,夏原也不会够胆想象,在鬼门关走过一圈后,面对的是这样的现实。
距离那次令人汗颜的逃逸行动过去已经一个月,不仅他还好好地活着,而且现状似乎太过美好了。
他的伤势在那一次的见面后得到了惊人的好转。夏原从镜子里发现脖子上原本狰狞的伤口不见了,而是变成了指甲盖大小的一片伤痕。他好奇地摸了半天脖子,一直摸到皮肤发痛,才确信自己的伤确实被治好了,不仅仅是皮肤,还有那条没有替代品的声带。
如此一想,那天他们麻醉了自己可能就是在动手术了。夏原挠着脑袋暗自嘀咕,任何人在那种情况下都会觉得自己是要被处决,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谁会想到他们是要救自己,虽然按照现在的心态去看,那些人的举动作为医生完全是合情合理的。
事情既然弄清楚了,他自然不再害怕性命之忧。但相对地对自己日前的举动尴尬不已。他急于向主人家表个态。一来显示自己的毫无恶意,而来对他们的出手援救加以感谢。
但他对这里尚且一窍不通。眼神和手势必然也不可能解决更加深入的交谈。
就在他绞尽脑汁地试图寻找一种合适的沟通渠道时,主人们竟似知晓他的心思一样。第二天,三名斯文的中年男子就走进了他的房间,在小型屏幕的辅助下,开始把这个星球陌生的一切展示到夏原面前。
在这个已经距离童年很遥远的年纪,夏原竟似又回到了那满脑子奇思妙想的儿时。屏幕切换中,夏原只觉得如同在看一部特技制作无比逼真的科幻电影。那些人物那些景象,若非身临其境,怎样也不可能会相信其存在。
直到现在,夏原依然有这样的错觉,仿佛踏出房门就能走到科学院门口的大街;拐过几个弯,就能看到自家的房子。
他也不知是第几次偷瞧那几名教员,醒目的肤色再一次提醒他这个相似的世界和地球咫尺天涯,遥不可及。
他现在依然被局限在这个屋子里不能出去。他大概也能猜到原因——如果在地球的大街上,迎面走来一个浑身绿皮肤的人,纵然不会被当成疯子,必定也会引起围观;如果出现的次数多了,一旦有人往外星生物那个角度去猜测,那就天下大乱了。
好在他现在就是一块海绵,而且还是干的,实在有太多东西需要去学习。那三名老师教授的东西非常基础,这让夏原怀疑他们是不是在用幼儿启蒙的教材,而自己其实比幼儿还要笨。
现在,他听不懂他们说话,看不懂他们的文字,至于行为举止方面,文化差异就更可能产生大片的隔阂——唯一能交流的只有图片。他们给他看非常多的图片,大部分是实物照片,偶尔会有一些概念画。研究员非常注意他看到那些图片的反应,不仅是把知识教授给他,同时也在记录他对于图画的反馈情况。
在语言方面,他几乎是毫无起色。但就像所有来到陌生环境中的人一样,最先记住的总是和你最亲近的人的名字。
而他记住的就是霍努这个名字。
那名年轻的紫发研究员大名叫做班达•霍努。这里的人将姓氏放在前面,霍努才是他的名字。霍努曾将一张古里古怪的青色飞鸟的照片给夏原看,示意那便是“霍努”这个词的意思。也许那是一种很了不起的动物,夏原心道。
最初的几天,交流贫乏使得他度日如年。就像是一阵不知道要刮向何处的风,他知道自己的根不在这里。所有看见的、接触的都没有办法真正让心情沉淀下来。这种情况随着学习的日渐顺利而慢慢好转。很快他就变得没有时间去对着碧蓝天空中斑斓的星球发呆或是在一堆陌生照片中失神。霍努每天都会领陌生人来和他见面。每每看到初遇者那不可置信的眼神,夏原竟也开始忍俊不禁。这种天性中的好奇哪怕隔了这许多光年,依然顽固地占据着人类这种生物的内心。
没错,他觉得眼前的这些墨绿皮肤的生物,是上天遗留在尘世中,地球人的血脉兄弟。
霍努告诉他,他们的名字叫“图尤”。
那一天,霍努拉着夏原的胳膊把他领到院子里,在一片金黄的阳光中,指着头顶无边无际的蔚蓝天空,紫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不久之后,夏原知道了那个词的意思是“阳光遍洒之地”。
彼时,夏原尚不知道它还有另一个意思。
图尤人,除去肤色不同,在生理构造方面几乎同夏原一模一样。在夏原渐渐有了这一认知的同时,对方显然也在进行相类似的研究。他不止一次地被要求接受各种仪器的检查,越是检查越是能见到霍努他们惊诧的表情。如同远隔异乡的同胞兄弟在相互打量,上天躲在了苍穹之外意味不明地看着。
但很快地,夏原发现了一个问题。最初几天,他只是脑中偶尔闪过这个念头,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和那些回忆画面的不断回闪,这个念头越来越靠近事实。
这里没有女人。
整个图尤人的物种里面,没有女人。
他记得那一天从研究院被一路押解到宫殿,路上的行人三两成群,但他完全没有看见女人的影子。而在那高耸的楼顶,一旁的屏幕放大了底下山呼海啸的人群,同样都是清一色轮廓刚毅的男性面孔。
宫殿长廊上的使者,身边的研究员,带着人物镜头的电子照片,他竟然找不出哪怕一个特例。
若要证明“她”存在,只需让他发现一人;但若要证明“她”不存在,夏原知道无法仅凭空想,他需要主人的亲口核实。
这个问题衍生而来的疑问会变得很有意思。最大的问题就是他们如何繁衍后代?
夏原回想起故乡那群科学家正在研究的一个热门领域,在细胞核层面的生物学试验,试图绕过受精卵细胞而再造生命。
也许图尤人已经深谙此道,早已脱离有性生殖的范畴也说不定。
在自我封闭的世界中,夏原为自己发现的这个问题以自以为最合理的解释画上了句号。对这个问题的好奇就此告一段落。随着新知识源源不断地涌入,他很快就没有时间再去想着些杂七杂八了。
当很久以后,他对这个问题终于一清二楚,也许会后悔这一个小小的疏忽。如果说夏原的人生因为这个忽视而改变,那也不算过分。
无比忙碌的一段时间,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陌生而奇特的文明充斥脑海,亦是主导了他的全部生活。
偶尔也会有空闲的时候,那时,他便会不由自主想起那个人。
伊瑞-桑耶•托图。
缘起于一场莫名其妙的劫持,在几百尺高的穹楼之上俯瞰万千子民,那双赤色的瞳仁装着太多无法言喻的情绪;冷淡的言谈,鄙夷的神色,无法捉摸的举动,最终,只给夏原留下那样一个拗口复杂的名字。
在每一个无法顺利入眠的夜里,夏原总会一遍遍地反复回想着和那人少得可怜的接触。那一日自己拙劣的劫持行为就像一部断断续续的老电影,零散的片段总会不由自主地闪进脑海。
当每个场景和细节都过滤了无数遍后,他更加深深地体会到自己有多么地愚不可及。透过回忆,自己如今能清楚地看出那深邃的赤瞳每一次不可捉摸的投射背后满满的轻蔑和嘲弄。
那是梦魇一般的一双眼睛。
然而人类天生就对未知没有抵抗力。越是模糊不清的存在,就越是能勾动潜意识里的好奇。
夏原尚未达到能和主人们交流的程度。但是一个月后的某一天,和霍努的图案交流暂告一段落时,夏原口中第二次吐出了那几个复杂的音节。
班达•霍努愣住了,似乎没有明白对面的人牙牙学语般的吐字是什么。
于是夏原缓慢地,将那个名字,又念了一遍。
他确信这次霍努听懂了,但是随之而来,他脸上的表情却更加惊诧。
紫头发的研究员瞪圆了眼睛,用眼神询问着客人为什么会提到这个名字。然而仅仅片刻,他便若有所思地笑了起来。
再次见面时,霍努手上拿了一大摞的类纸质和电子资料。他娴熟地打开了夏原面前的屏幕,将资料输入之后,屏幕上开始出现逼真的画面。
画面上这似乎是某个广场,攒动的人头红艳艳的一大片。画面中央则是一个一人多高的演讲台。夏原眼睛一亮,几乎立刻就捕捉到了舞台中央那一个高大的人影——不苟言笑的神色和低调沉稳的气场——除了那个人以外不作第二人选。
夏原凑近了屏幕,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托图的举动。他身边的人陆续地向着人群讲话,托图本人背手而立站在扩声器的侧后方,微微眯着眼睛缓慢扫视着人群。
那眼神没有几个人能招架得住。夏原心里暗暗想着。在和自己接触时,托图刻意地掩去了锋芒,但高台上的一瞥就足以令人冷汗直冒。透过屏幕,夏原想象着一个未来的帝王,用这样一种不着痕迹却又深刻的目光审视着自己的臣民,心中无端地竟有些忐忑。
在又一个人发言结束时,演讲者长臂一挥侧过身子朝托图潇洒地鞠了一躬,全场顿时爆发出热烈的欢呼,气氛达到了又一个□□。
托图于是在众人瞩目中,缓缓地走上前来。
阳光照射下的演讲台,没有任何遮蔽,托图五官分明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夏原却似有一种错觉,一如那日在高台之上,虽然托图站在阳光中,却如同从昏暗的角落中走来,立于朗朗晴天之下。
他甫一开口,台下的欢呼声更响了,连屏幕外的夏原都能感觉到那汹涌澎湃的情绪。
缓慢低沉的声音就此在空气中飘散开来。
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夏原悻悻地想。
他的神色是不卑不亢的,夏原当然也听出刻意掩去了的威慑和危险——前提是,当日掐着自己脖子的托图是卸去了面具的。
一个不太喜欢说话的未来统治者,面对群众气定神闲地侃侃而谈,夏原突然很好奇,那冷淡的人会说出些什么鼓动情绪的话来。
他听不太懂,但事实是人群确实由之前的狂热渐渐地转为理智了。
这段视频结束于托图一个欠身告别的特写,而后画面一切,视频变成了一部带着旁白的介绍片。
那内容,可以说让夏原瞬间兴致盎然起来——那显然是有关储君伊瑞-桑耶•托图生平的介绍片。
幻灯片播放的影像涵盖了从幼儿直至青年的时光,大部分是静态的照片。摄影师的照度很好,看起来不像是偷拍,而是光明正大的随行所为。画面中的主角偶尔对着镜头照顾一下摄像师,大部分时候则是若无其事地做着自己的事——从早年的蹒跚学步,到少年的狩猎、格斗、出游,或者是阅读。
婴孩时期的托图软软胖胖的,对着镜头往往瞪着大眼睛不哭也不笑。夏原对于东道主们的奇诡肤色依旧不太能接受,但是那个墨绿色的肉团倒真的是让他哑然失笑。渐渐长大后,托图的形体越来越瘦,挺拔的体型渐渐凸现出来。在少年时期,也许是因为长身体太快,营养来不及跟上,那一段时间的托图看起来极瘦。脑门和眼睛显得尤其大,盯着镜头非常有精神;从那时开始,他的容貌基本和现在没什么变化了。随着时光流逝,只有在眉宇间日渐冷冽的表情和愈发内敛的气质,见证成长岁月在少年身上留下的印记。
最后的一张照片,也就是托图站在高台上低头俯瞰民众的一瞬间。托图低着头,微微垂下眼睑,日光勾勒出他侧面的轮廓。挺直的鼻梁下方,那抿紧的嘴角微微上扬。
摄像师迎光而拍,将主角的肤色隐入身后的阳光中。那一刻,伫立风中的托图,竟像极了古希腊石匠手下的雕塑。
片子的主体集中在托图从10岁到20岁的时间段中——这一点夏原很高兴能听出来。那些时段的影像背景是一成不变的——广袤的戈壁沙漠,即使主角是在华丽的房间内阅读,透过窗户依旧是一片无垠的黄色。这让夏原不得不去大胆地猜想,难道托图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的?
除了托图本人,那些画面中没有任何一个熟悉面孔,例如霍努又或者托图的父王。这是否可以说明,托图是在一个和亲人隔离的环境中长大的?那又是为什么呢?
“暂停一下。”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人声,沉浸在屏幕中的夏原顿时抬头,转过身看见霍努背着双手,笑意吟吟地看着自己。
“托图要走了,想去看看他吗?”
霍努简单地说道,从背后伸出手,将一个银色的面具递到夏原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