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横祸(1 / 1)
朱慈烺带着两个弟弟跟着方珍儿到正义坊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一路上他们从四处街道看到在惊慌奔走的百姓就明显感到了京城就要大祸临头的感觉。很多商铺已经关了门,街上也几乎看不到商贩在张罗生意,整个城里弥漫着恐慌的气氛,百姓们或是推着车,或是步行,有些携家带口,有些形单影只。无论南来北往,均是神色仓皇。朱慈烺和珍儿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也隐隐感到不安。到了正义坊下,几人等了约莫半个时辰,还没有看见小德子的身影,不免心里焦虑起来。
“皇兄,德子哥为什么还不来?”慈焕有点失去耐心了。
“我们还要等多久?”慈炯也仰着小脸无奈地问道。
朱慈烺看着两个可爱的弟弟,温和地笑着道:“应该快了。德子哥和我们约好的两个时辰,现在时间还没到呢,他应该快来了。我们不急,好吗?”
慈焕懂事地点点头,慈炯噘着小嘴道:“可是我们还要等多久啊?德子哥会不会不来了?”
珍儿蹲下来拉着慈炯的双手,疼爱地说道:“王爷,德子会来的,他说过要和我们一起走。我们再等一下,好吗?”
几个人正在这边说话的当儿,从北边过来了一队看起来懒懒散散的士兵,他们一边大大咧咧地走着,一边冷眼打量着街边来往的人群。这时,走在前排的一个士兵不经意看见了刚刚和慈炯说完话站起身来的方珍儿,不禁眼前一亮。他紧走几步,走到一个看似头目的人身边,附耳对那人说了两句,并指了指方珍儿几人的位置。那领头的也看见了方珍儿,嘴角浮起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对着身边的人一摆下巴,一群人便向朱慈烺他们靠过来。
朱慈烺等人并没有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危险,直到十多个士兵拦在他们面前,靠得很近,他们这才警觉。
“几位这是要去哪儿哇?”为首的士兵站在方珍儿面前,盯着她不怀好意地问道。
方珍儿明显感觉到了来者不善,有些害怕,紧张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领头的狎笑道:“姑娘,看你长得不错,走,陪军爷玩玩去!”
方珍儿看出这些人不怀好意,此时听到这话更是浑身一哆嗦,情不自禁地往朱慈烺身边靠了靠。
“你们想干什么?”朱慈烺上前一步,愤然拦在方珍儿身前,对着几个军士怒目而视。
领头的见是一个少年,身边还带着两个小孩,不屑地把他上下打量一番:“没你的事!趁爷现在心情好,给我滚一边去!”
“滚开,小心宰了你!”后面的士兵都附和道。
“有我在,你们休想欺负这姑娘!”朱慈烺从来没见过这阵势,但心中一股正气令他毫无惧色。
“就凭你?也想坏军爷的好事?”领头的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赶快领着两个小毛孩给我滚!敢挡军爷,小心把你剁成肉酱!”言毕,手一挥,几个兵士上前就要扭方珍儿。朱慈烺未及多想,双臂张开护住方珍儿,同时右足一抬,正踢在一个士兵下颌,那士兵当即痛得大叫一声,趔趄后退了几步,险些摔倒在地。朱慈烺先前已经练过手,因此现在出招已经颇为娴熟,再加上那士兵也没有防备,因此一招得手。众人亦没料到朱慈烺竟然还会拳脚,一时间竟愣住了。
“嗨哟!没想到你还会两下子。”领头的冷笑一声,“看来大爷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哪!来,让爷今天会会你这花拳绣腿!”话音未落,从腰间“唰”地抽出刀来,直扑朱慈烺。朱慈烺闪身躲过,赤手空拳与领头军士搏斗起来。方珍儿连忙退后,拉着慈炯和慈焕退到墙根,胆战心惊地看着眼前的打斗。不多时,领头军士竟然渐渐不是朱慈烺的对手,招架颇为吃力,众士兵见状纷纷冲上前助阵,朱慈烺见人多势众,一边招架一边对方珍儿说:“你们快走!”
方珍儿连忙牵着慈炯和慈焕夺路而逃,没跑出多远就被士兵追上,拦住了去路:“想走?往哪儿走?”
朱慈烺眼角余光已经看见方珍儿和两个弟弟被截住了,此时他快速夺到了一把兵刃,顿时如虎添翼,唰唰几下逼退了围攻的几个士兵,趁机连忙跑到方珍儿他们身前,“不用怕,有我在。”此时那些士兵又围了上来。
方珍儿见眼前形势,知道难以脱身,带着哭音对朱慈烺说:“殿下,不用管我!你们快跑吧!”
朱慈烺断然道:“不行,我绝不会扔下你!”
众士兵闻言,停下手来面面相觑,领头的重新把朱慈烺上上下下打量一遍,诧异地道:“殿下?什么殿下?难道你是太子?”
众士兵交头接耳:“太子怎么会在这儿?”
“对啊,他不是被皇上关在宫里吗?”
有人小声说:“听说是皇上放了他,让他自寻生路!”
领头的一脸狐疑,似乎不相信地盯着朱慈烺道:“你真是太子?”
朱慈烺不知道他是何用意,并不言语,只是警惕地看着他。
领头的见他没有否定,明白了他果然就是明朝太子。他稍一迟疑,旋即冷笑一声:“即便你是太子,那又如何!现在也只不过是丧家之犬!”他轻蔑地对朱慈烺道,“不过既然如此,我们也不想为难你。明天我们就要随皇上离开京城,今天晚上只想好好乐一乐。只要你把这姑娘留下,我们也不找你麻烦!”
朱慈烺怒道:“还说李自成治军严明,原来军纪如此败坏!难怪短短两个月,你们就江山不保!你们如此欺压良善,难道你们自己就不是百姓出身吗?”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我们!”领头的顿时恼羞成怒,“你明朝要是政治清明,你堂堂太子又怎会沦落到如此地步!你该去问问那死去的皇帝老儿,他为什么江山不保!”
“不许你侮辱我父皇!”朱慈烺气极,握剑的手不禁微微颤抖。
“我侮辱你父皇?我只是告诉你一个事实!”领头的冷笑道。
此时,整个京城各个角落传来隐隐的呼喊声、哭号声、奔跑声、呵斥声还有狗叫声,不少地方都腾起了火光,不时有三三两两、或是成群结队的人在他们身边惊惶地奔走。
“看见了吗?太子。”领头的似笑非笑地看着朱慈烺,“现在人心大乱,谁都想在这个时候捞一笔或是找点乐子,谁能管得了谁。”
“你们应该也是百姓出身,就这样祸害百姓?”
“祸害?”领头的冷笑一声,“我们长年累月行军打仗,历尽辛苦,还不是为了老百姓!如今京城没待多久,又要逃亡,都不知道能活到哪天!现在不捞点好处,难道等死吗?”
“我奉劝你们弃恶从善,休要为非作歹!”
领头的狂笑道:“哈哈,爷今天就要干点儿自己想干的事!我好话已经说在前,既然你如此不识好歹,休怪我们不客气!上!”
众士兵一拥而上,有几个来围攻朱慈烺,另外几个则冲上前使劲扒开方珍儿牵着的两个孩子,架住了方珍儿就拖着走,方珍儿哭喊着拼命挣扎,双脚用力在地上蹬着,慈炯和慈焕哪里见过这个阵势,吓得放声大哭。朱慈烺砍到两个士兵,抽身回来救方珍儿,后面的士兵又冲上来,对着他脊背便砍。他两头难以兼顾,转眼便负了伤。耳边又听见两个弟弟的哭声,心中焦急,一下子乱了方寸,眼前的局面已经穷于应付。
方珍儿已被拖出去很远,见朱慈烺受伤,含着泪不顾一切地高呼道:“殿下,别管我!你们快走!快走呀!”
此时一条人影从斜刺里冲出来,一下撞到了两个士兵,“珍儿,我来救你!”
方珍儿一看,原来是许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她又惊又喜:“小德子,小心!”
话音未落,许德又奋力推到了一个士兵,与此同时,一个士兵从地上爬起来,气急败坏地对着许德挥刀便砍。许德不会武功,闪躲不及,背上挨了一刀,转眼血流如注。方珍儿惊叫一声,挣脱士兵,抓起许德的胳膊:“小德子,快跑!”
“你先走!”许德甩开她,奋力转身撞向一个最近的士兵,紧紧抱住了他的腰。那士兵用刀柄狠狠在许德背上一击,许德顿时口吐鲜血,但依然紧抱不放,随即一口咬在士兵肩头,士兵大声惨叫,手起刀落,一刀砍在许德后脑。许德闷哼了一声,身子便颓然倒在地上。
“小德子!” 方珍儿亲眼看见许德的惨状,立时发出了凄厉的哭喊声。
朱慈烺听见了方珍儿的哭喊,回身看见了这一幕,心中悲愤无比,他杀退两个士兵,向许德奔过来。“小德子!”他跑到许德跟前,俯身将许德抱起,但见他满身是血,已经没了一点声息。两人对视一眼,方珍儿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此时,□□个士兵又叫喊着冲了上来,朱慈烺双眼血红,怒吼道:“我跟你们拼了!”他抄起身边的刀,疯了一般与大顺兵厮杀起来。
方珍儿看着眼前的情势,知道如果再纠缠下去,只会令他们身陷绝境,朱慈烺和两个年幼的皇子也必将性命不保。她把心一横,站起身来,对着在拼命的朱慈烺凄然大叫道:“殿下,带两个王爷走!珍重!”说完,一咬牙,眼一闭,侧过头奋力向旁边的石墙上撞去,只听一声闷响,方珍儿立时身子瘫软,贴着墙根萎顿地倒在地上。朱慈烺大惊,顾不得眼前的乱刀,抽身跑到方珍儿身边,手忙脚乱地将她抱起,只见鲜血正从她额头汩汩流下,瞬间染红了半个脸颊。他伸手到她鼻下一探,已经气若游丝。
方珍儿半睁着一双秀目,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断断续续说道:“殿下,我们不能陪你去南京了。对不起。今后……,只有你们自己照顾自…...”
话没说完,方珍儿的眼睛就缓缓地阖上了。任朱慈烺如何呼唤,方珍儿再也没有醒转。
众士兵见方珍儿已死,也觉得事发突然,于是手握兵器,犹豫着没再往前。
朱慈烺抱着方珍儿,顿时觉得天昏地暗,悲愤难当。许德、方珍儿与他虽名为主仆,在患难与共的日子里却已亲如家人。自紫禁城陷落后,他们是他身边最亲近之人,也是在落难的日子最关心他的人,而今他眼睁睁看着两人都转瞬猝死,而且如此惨烈,怎不令他痛彻肺腑!
领头的见转眼死了两人,也觉得有些无趣,于是悻悻地一摆头道:“我们走。”
朱慈烺听他们要走,抬起头来,一把抹去眼泪,恨声道:“你们害死了两条人命,就想一走了之?”说完,他“腾”地站起身来,怀着满腔愤怒和仇恨,抓起起地上的刀,紧紧握在手里。
领头的傲然地道:“你还想怎么样?”
“我要你们替他们偿命!”朱慈烺怀着满腔的悲愤,咬牙切齿。
领头的见许德和方珍儿殒命,不仅没有丝毫内疚之情,还态度强硬地道:“你还有完没完?你当真以为大爷怕你不成?怎么,你要跟我们这么拼命,这女的难道是你相好不成?”
朱慈烺见他们转眼伤了两条性命,竟然满不在乎,心中愤怒到了极点:“畜生!我今天就让你们这些欺压良善的鼠辈偿命!”他双眼血红,怒吼着挥刀就上,像一头发怒的猛兽。
领头显然不想再纠缠,他持刀后退了两步,环视一下四周,意味深长地道,“偿命?以后吧!我看你还是去找那两个小孩要紧。”
朱慈烺闻言大惊,眼光迅速向两个弟弟方才站立的地方一眼扫去,这一扫不要紧,顿时让他心中急剧一沉!——刚才两个弟弟站立的地方,此时哪里还有他们的身影!
方才一场恶斗,他无暇顾及两个弟弟,不时有大批身份不明之人仓惶路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冲散了。他心下大骇,踉踉跄跄地往他们先前站立的地方跑去,一边跑一边用变了调的声音呼唤两个弟弟的名字。而方才与他打斗的士兵见状,也不理会,径自扬长而去。
朱慈烺失魂落魄地奔走在自己叫不出名字的大街小巷,到处寻找弟弟,直走得筋疲力尽,嗓子也叫哑了,也没看见他们的踪迹。此时街上一片混乱,许多平时纪律松懈、作风不正的士兵都在今夜瞅空溜了出来,打家劫舍,欺男霸女,各种地痞流氓也趁火打劫,浑水摸鱼,都想从中捞点好处。而百姓听闻李自成战败就要逃离京城,也是人心惶惶,要么拖家带口出逃,要么带着金银细软,而一旦遇上士兵或是恶霸,都难逃劫难,到处都是喊杀声、哭闹声和吵嚷声,整个京城如同末日降临。
朱慈烺已无暇顾及这一切,他还未从方珍儿和许德之死的悲痛中缓过神来,就又陷入了两个弟弟失踪的焦灼和绝望之中。他跌跌撞撞,不分东南西北地到处乱走,边走边声嘶力竭地呼唤弟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实在累了,坐在墙角细细回想弟弟失踪前的情景,分析他们可能会被谁掳走。但他唯一能想起的就是两个弟弟因为害怕而大哭的样子,后来忙于救方珍儿和许德,到底弟弟什么时候不见的,他没有一点头绪。
就在他低头苦苦思索的时候,隐隐听到前方传来孩子的哭声,他蓦地抬起头,看见前方的巷子里一个孩子正无助地哭着,不住地叫着:“娘,娘!”,很多人在他面前或跑或走,都没人停下来理会。看背影似乎和慈焕差不多大。朱慈烺心头大喜,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前去,一把抱住孩子,连声说道:“兄长可找到你了!可找到你了!兄长都快急死了!”他使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把眼前的孩子搂在怀里,生怕他再次从自己身边消失,瞬间的激动让他泪眼模糊。但还没来得及体会更多的欣喜,就只听见孩子怯怯的声音在耳边说道:“你是谁啊?”
朱慈烺闻言一惊,放开孩子,定神一看,孩子果然不是慈焕。他脸上还挂着泪痕,圆睁着一双天真的眼睛,不解地看着朱慈烺。
“对不起,哥哥认错人了。”他连忙道歉,不自觉地跌坐在地,心一下子又掉到了冰窟里。
孩子依然天真而好奇地看着眼前失魂落魄的陌生人,丝毫没有觉得害怕。
“宏儿!宏儿!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娘找得好苦!”一个年轻妇人急匆匆地跑过来,一把抱住孩子,声音哽咽住了。
“娘!”孩子见到妈,像受尽了委屈,瘪着嘴哭开了。
“你快急死娘了!”妇人生怕孩子又跑了似的,也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半晌才说道,“走,跟娘回去!”
她回头不友善地瞪了朱慈烺一眼,好像他对孩子有什么不良企图一样。朱慈烺却并未在意,他此时心中只是一味地羡慕这对险些失散的母子,而对弟弟的下落不明感到锥心刺骨的痛以及铺天盖地般的焦灼。
他几乎是梦游一般地往前走,他此前从来没有走过这些大街小巷,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而今他眼见的景象竟是这般凄惨、黑暗。因此他费了很大劲才又找到先前方珍儿和许德死去的地方,两人的尸体还隔着一段距离,各自横在路边,先前还在他面前活蹦乱跳的两人,现在已经是两具冷冰冰的尸体。他默默流着泪,怀着心头的剧痛把两人抱了放在一块,又呆呆地在他们身边坐下来。他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不知道该把他们埋在哪儿,或是怎么处置,在他的十几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的事。混混沌沌地呆坐了许久,过一会儿,他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和一个青年男子走过,他才犹豫着叫住了他们。
“请问,请问,”他嗫嚅了两句,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对方。
两人停下脚步,看见地上有两个死人,眼神流露出忌惮的神色,但看朱慈烺年纪尚幼,一脸忠厚,凄惶无助的样子,就犹豫着站定下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两位。…叫大伯和大哥可以吗?”朱慈烺小心地说道。
“叫什么都无所谓,你有什么事,说吧。”年长者宽厚地说。
“这是我的亲戚,刚才被当兵的杀死了。我不知道该把他们埋在哪儿。请两位指点我。”
老人和年轻人对视一眼,同情地叹了口气:“唉,现在这个世道,真不是老百姓过的日子!”
“小哥你不是本地人?”年轻男子问道。
“我,我不是。”朱慈烺遮掩道。
两人没有深究,长者用手往西指了指,说道:“往那边出去,到郊外有树林,你可以把他们埋在树林里。只是,还有些脚程。”
“如果不想把他们埋在那儿,你也可以把他们烧了,带着他们骨灰回老家。”年轻人补充道。
“谢谢两位!”朱慈烺感激地说道。
“不要客气,我们有急事在身,不能帮你,只有你自己处置了。”年轻人对朱慈烺略一抱拳,朱慈烺慌忙照着他的样子还礼:“多谢!不敢劳驾二位!二位请便!”两人歉意地点点头,匆匆离去。
朱慈烺含着泪,先抱起小德子的尸身,吃力地往前挪动了几步,然后把他放下来,又回身去抱方珍儿,他看见珍儿随身的包袱还压在身下,便含泪把包袱捆在自己身上,然后把方珍儿尸身抱到许德旁边,又把许德再往前挪。他不放心一个一个搬运,只恐一不小心又弄丢了谁的遗体。这样反复几次,他已经累得精疲力竭,浑身都被汗湿透了。虽然此前也经历过生死考验,有过绝望的感觉,但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无助。两个弟弟走失了,他不知道到哪里找寻;患难与共、亲如家人的仆人也死在自己眼前,父母的血仇还没有报,国家岌岌可危的局势又让他心忧如焚。李自成战败了,这预示着国家什么样的命运?自己又该怎样为父母报仇?为国效力?他的身上背负着太多的悲痛、仇恨与深深的忧虑,却不知道自己该去找谁报仇,该做什么。心中千头万绪,他身心俱疲,不知不觉靠着墙睡了过去。
“嗐,要不要帮忙?”
迷迷糊糊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朱慈烺被一个声音叫醒,他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原来天色已经微明,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正站在眼前,手中握着赶马鞭,身后是一辆马车。旁边并无别人,男子显然就是对他说话。
朱慈烺顿时又惊又喜,跳起来道:“大哥,你肯帮忙?”
男子不置可否,对着地上的尸首扬了扬下巴道:“怎么回事?”
朱慈烺戚然道:“是我的亲戚,昨夜被当兵的杀了。”
“唔。要去哪儿?”
“我想先把他们带到西郊,有人告诉我那里有个树林,可以掩埋他们。大哥,你如果肯帮忙,我感激不尽!”
男子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问道:“我可以帮你。但你身上可有银两?”
朱慈烺略微一愣,顿时明白了此人的意思,他连忙道:“有有有,我有银两!”只因他睡着后两个包袱都不知不觉压在了身后,也正因为如此,一夜相安无事。他此时连忙从身后拉出包袱,从肩上取下,毫无戒心地打开,拿出李自成给的银袋,向眼前人示意道,“看见了吗?大哥。我有银两!我绝不会让大哥白白辛苦的!”
男子看见朱慈烺拿出的鼓鼓囊囊的钱袋,吃了一惊,见朱慈烺年少,且毫无城府,便眼珠一转,顿时喜笑颜开道:“好好,这好说。我这就帮你把他们搬上马车!”说完,他热情地奔到许德二人的尸身旁边,抱起许德就大步走到马车旁放了上去。朱慈烺要去抱方珍儿,他连忙道:“你就别费力了,让我来!”
放好许德和方珍儿后,他又拍拍马车一侧,对朱慈烺招呼道:“你也坐上来吧。”
朱慈烺连忙坐上了马车,感激地道:“大哥,幸亏有你相助。”
男子驾着马车,微微回首瞟了一眼朱慈烺的包袱,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敷衍道:“公子休要客气,这是我们的缘分。”
朱慈烺好奇道:“我看见从我身边经过的人,看见尸首都避之不及,大哥你不害怕?”
男子冷笑道:“我从来天不怕地不怕。”
朱慈烺想到失散的两个弟弟,心中焦灼烦闷,因此不再言语,两人一路无话,不多时便到了西郊的树林。
把许德两人的尸身放到地上后,朱慈烺见眼前的人只顾拿眼睛盯着他,好像示意他应该付钱了。他恳求道:“大哥,劳烦你帮我将他二人一起掩埋了吧?酬金我定会多给的。”
男子站着未动,不客气地问道:“公子打算给我多少?”
朱慈烺略一犹豫,想起吴壮说一板车柴禾才能卖二十文钱,他心想一锭银子酬谢此人的帮忙应该足够了,当下诚恳地说道:“我给大哥一锭银子,大哥觉得如何?”
男子万万没想到朱慈烺如此慷慨,大喜道:“公子如此大方,我没有二话!”他随即脸上露出一丝怀疑的神色道,“只是公子会不会反悔?”
朱慈烺毫不迟疑,当即取出一锭约三两的银子,递给男子道:“大哥你现在就收下,可打消心中疑虑。”
男子满脸喜色地接过,揣入怀中,喜滋滋地道:“我这就去挖坑。”他讨好地对朱慈烺笑道,“也是巧了,我这车上,还正好有铲子!”他一边拿铲子一边自言自语絮叨着,“看看,好像这马车、铲子都是专门为公子准备好的。”
掩埋好许德和方珍儿的尸身,朱慈烺凝望着眼前的两个土堆,想到二人的惨死,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们,心中痛楚,不禁又流下泪来。他回身男子道:“大哥,麻烦你了,你先走吧,我在这儿再待会儿。”
男子嘴里答应着,却并未挪动脚步,他见朱慈烺暗自伤怀,神思恍惚,仿佛全然忘了周遭的一切。从先前看到朱慈烺满满的钱袋那一刻,他心中已经起了贪念,此时看见放在地上的包袱,心中的恶念越来越强烈。他眼见朱慈烺年纪轻轻,出手如此大方,显然对人情世态知之甚少,现下又孤身一人,他岂肯错过这绝好的时机。打定主意,他握紧手中的铲子,趁朱慈烺不备,照着他后脑就狠命打去。
他万万没想到朱慈烺曾习过武艺,反应比一般人要敏捷得多,铲子还未到脑后,朱慈烺已听见异动,说时迟,那时快,尽管朱慈烺下意识一闪身躲避,还是慢了,铁铲虽然未能击中他后脑,却狠狠地打在了他左肩,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一阵钻心的痛让他霎时眼冒金星。男子见自己失手,更无退路,便毫不迟疑,挥着铲子上去接着又是一记。朱慈烺虽然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但毕竟已经有防备,他咬牙忍住痛,闪身躲过,往后跃开两步,手指男子,怒声问道:“你这是为何?难不成要图财害命?”
男子一脸凶恶,咬牙切齿道:“没错,大爷就是要你的银子!大爷帮了你这么大的忙,难道你不应该好好谢谢大爷吗!”
朱慈烺大怒道:“没想到你心肠如此歹毒,为了银子,竟然要害我性命!亏我还把你当好人!”
“人为财死。少废话!”
“我今天就好好教训教训你这恶人!”
男子见方才朱慈烺躲过自己的铁铲,意识到他不是那么好对付,但心中的贪念战胜了一切,让他依然不管不顾地叫嚣着向朱慈烺打去。他虽然有些蛮力,但面对习过武的朱慈烺,自然不在话下,不用几下,就被朱慈烺踢翻在地爬不起来。朱慈烺遭逢太多变故,心中本来愤懑压抑,面对眼前的恶人,自然不可能轻易平息了心中怒火,把他打翻后依然不肯轻易住手,而是决意好好惩戒他。见朱慈烺挥拳还要再打,男子连忙告饶道:“公子,公子!我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吧!”
朱慈烺咬牙道:“你见财起意,如此歹毒,今日轻饶了你,明日你又去害别人!”
“不不不!我向公子保证,再也不敢了!”
“我才不相信你的鬼话!”朱慈烺抡起拳头又要打下去。
“公子,公子,”壮汉一脸苦相,苦苦哀求道,“我是迫不得已!再也不敢了!公子,我家中还有老小数人要养活,请公子放了我吧!”
“你说的可是真话?”朱慈烺余怒未消,他停住手,半信半疑地问道。
“我绝不会骗公子!”男子见朱慈烺有些犹豫,慌忙道,“公子如果不信,可以随我到我家去看看,如果欺骗公子,我不得好死!”
朱慈烺听见,缓缓放下了拳头,男子此时已经摸到一块大石慢慢攥在手里,继续说道: “公子,我与奶奶相依为命,日子艰苦,还有两个孩子。今日看见公子银两,一时糊涂,其实,我只想打伤公子,也并不想害公子性命。我对天发誓!”
朱慈烺毕竟缺乏江湖阅历,也没细想如果眼前的人如果日子艰苦,又怎会有马车,他心地善良,听闻眼前人与祖母相依为命便心中怜悯,于是放开了抓住他衣襟的手,对他说道:“你起来吧。以后不可再作恶!”
见朱慈烺已经没有防备,还伸出一只手来拉自己,男子假意悔过,伸出自己的左手给朱慈烺拉住的同时,右手紧握石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照着朱慈烺前额打去。朱慈烺猝不及防,右手又被拉住,这一下打个正着,鲜血立时从朱慈烺发际流淌下来,他眼前一黑,顿时不省人事。
那恶人见自己计谋得逞,快速爬起身来,他俯身看了看朱慈烺,得意地冷笑一声,大步走到装银袋的包袱旁边,弯腰拾起,迫不及待地打开察看。当看到鼓鼓囊囊的钱袋里确实是满满一袋银子,他激动得手都哆嗦了。他又察看另外一个包袱里其余的东西,见都是衣物,便撇撇嘴,把钱袋装入怀中,包袱掷于地上,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朱慈烺,径自扬长而去。
朱慈烺在地上不知道躺了多久,直到一阵惊雷把他从昏迷中震醒过来。他吃力地睁开双眼,刚要坐起身,从额头和后肩传来的剧痛便让他倒吸一口冷气。他咬咬牙慢慢起身,想起了刚才的事情,心中悲愤不已,对自己的轻信和大意痛悔到了极点,同时也无比沮丧。他抬眼四处张望,那恶人和马车早已不知去向,包袱散落在地上,不用看他都知道银袋肯定被拿走了。他费力地够到了包袱,默默地整理里面的衣物,忽然看见珍儿的衣服中露出一个玉钗和几锭碎银。他想起玉钗正是那日珍儿收拾衣物时候他看见的东西,珍儿说那是她姑母留给她的。他心情复杂地把玉钗攥在手里贴到胸前,想起珍儿生前对他百般照拂和甜美的笑脸,转瞬间她已经被埋在黄土之下。许德和她跟着自己,受了不少委屈,他总觉得以后无论如何他都会有机会照顾他们,待他们像自己的亲人一样,但他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他回身默默凝望两座孤零零的坟茔,忍不住悲从中来,泪流满面。此时,沉闷的雷声更加频繁,闪电一阵阵划破林间,在远处若隐若现。稀疏的雨点声逐渐由小到大,由疏而密,穿过树叶汇成了密集而浩大的声响。朱慈烺的头发和衣服转眼就湿了,但他似乎毫无知觉,他依然怔怔地凝视着眼前的两堆黄土,心中充满了无边的悲痛与不舍,雨水和泪水在他脸上交汇,额上结痂的血迹经过雨水洗刷,又变成了血水,顺着鬓边往下流。在这天地混沌、风雨如晦的时刻,这个在短短时间内经历了国家巨变、家破人亡的皇子,此时再也没有忍住心中的痛苦、无助与迷茫,在这风雨交加之中,放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