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冰消(1 / 1)
这一天晌午,方珍儿由于被两个小王爷纠缠着玩游戏耽误了一点点时间,等她想起来的时候看时辰已晚,连忙一路连走带跑往内膳房跑去,到了那里,已是满头大汗。她刚跨进门,就见叶姑姑斜着眼睛冷冷地看着她,想来已经等了有些时候。
她喘着气,怯怯地走近,屈膝行礼道:“姑姑,小的来晚了!”
叶姑姑面带讥讽,冷冷笑道道:“哟!太子妃来了。这架子端得越来越高了啊,我看过两天恐怕请不动你了吧?”
“小的不敢。”方珍儿谦恭地说完,顾不得擦去头上的汗,挽起袖子就开始洗菜。
“等等!”叶姑姑态度生硬地阻止道。
方珍儿听她的语气,显然今天又要刁难,便忍气吞声地问道:“姑姑有何吩咐?”
“今天先不忙洗菜,先把那堆衣服洗洗。”她手指着墙边堆成小山似的一堆衣服道,“这些是内膳房的姑姑、嬷嬷们平时做菜穿的,油渍比较大,许久都不曾浆洗了,今天换下来,你就先洗了衣服再做别的。”
“姑姑,这内膳房应该不是洗衣服的地方。”方珍儿低声说道。
“我让你洗,你就洗。少废话!”叶姑姑声色俱厉道,“先去挑水!这么多衣服,没个十担二十担的水,是洗不干净的。”
方珍儿忍气吞声,默默地走到两个空水桶旁边挑起了担子。
“你最好不要磨磨蹭蹭,衣服洗完,还有很多事等着你料理呢!耽误了时间,你的好太子可要挨饿了!小心一怒之下,你这太子妃也当不成了。”
方珍儿听她越说越过分,停下步子,忍着气道:“姑姑,你刁难小的不要紧,请你不要拿太子说事。”
叶姑姑见方珍儿敢顶嘴,立时勃然大怒:“我说太子怎么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拿太子吓唬人!你真当自己是太子妃啊!”见方珍儿不语,她更得意了,“你拿镜子照照,你配吗?我看做个选侍都差了十万八千里!真是不知羞耻!”
方珍儿忍着心中的怒火,低声道:“请叶姑姑自重!”
“我自重?到底是谁不自重?自己以为有几分姿色,就做千秋大梦,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
“叶姑姑……”
见方珍儿怒视着自己,又不敢多言,叶姑姑心中一阵畅快,“怎么,被我说中了吧?人人都说你在做着太子妃的美梦,才心甘情愿去伺候太子,我看你为了太子,什么苦都愿意吃,看来他们说的还不假!”
方珍儿为了不起风波,强忍心中的屈辱,尽量平声静气地道:“小的只是尽到自己的本分,并无其他任何想法。”
“本分?”叶姑姑冷笑一声道,“说得这么好听,谁信呢?大顺皇帝马上就要举行登基大典了,你的好太子可能一辈子也出不了琉璃堂,你就陪着他慢慢老死吧!”
“该当如何,都是小的命中注定,这些不劳姑姑费心。”
见方珍儿虽然低眉敛目,语气却不咸不淡,一副不卑不亢、不容侵犯的样子,叶姑姑心中着实不够痛快,虽然这段时间已经下死力整治了她,但她看得出来这丫头表面温顺,内心却有一股傲气,这使她始终觉得不解气。而方珍儿的现在的样子更让她无比恼火,更不想轻易饶了她。她打定主意,今天一定要治得她服服帖帖,让她今后卑躬屈膝,才能消心头之恨。
“瞧你这副死样!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她咬牙切齿地说着,一边气势汹汹地快步走到方珍儿身边,不容分说抬起巴掌就向她脸上掴去。方珍儿猝不及防,还没反应过来就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被打得眼前金星直冒。旁边的人也都愣住了,面面相觑,却没有人敢上前解围。方珍儿震惊地捂住火辣辣的脸,不服地大声质问道:“小的有什么错,叶姑姑你为什么无缘无故打人?”
叶姑姑盛气凌人,傲然道:“有什么错?你看看你的样子,这是对姑姑应该有的态度吗?”
方珍儿抗声道:“小的对叶姑姑言听计从,不敢有一丝违拗,姑姑还要怎么样?”
叶姑姑嘴里“啧啧”有声,点头道:“听听,听听!我说一句,你回一句,这就是你的态度!真拿自己当太子妃了!今天,我就要好好杀杀你这野丫头的傲气!”
说着,不等方珍儿回嘴,叶姑姑扬起手掌,又大力向她脸上扇去。
“你别欺人太甚!”方珍儿忍无可忍,抬手一把抓住了叶姑姑的手腕,“你今天到底想怎么样?”
叶姑姑见方珍儿竟然一点不服软,心中的怒火更加难以遏制,她气焰嚣张,发狠道:“想怎么样?我想叫你知道,以后怎样做一个规规矩矩,不出声不顶嘴的奴才!今天,我打到你叫饶为止!”她奋力想挣开方珍儿的手,但方珍儿从小在宫中做杂役,有些力气,人又年轻,叶姑姑挣了几下,竟然挣脱不得。
方珍儿长久以来对叶姑姑逆来顺受,受尽委屈,今日见她实在欺人太甚,便再难以遏制心中的怒火。她紧紧抓住叶姑姑的手,愤怒地逼视着她:“我不知道先前姑母为什么惩罚你,让你如此怀恨在心,但我心中清楚,你这种心肠歹毒之人,一定犯了什么大错,姑母才加以惩戒!我相信姑母做的是对的!本来,我愿意代姑母赔罪,也为了对太子尽到本分,而甘心受你驱使和欺凌。我本以为,你出了心中恶气,自会不再为难。没想到你竟如此苦苦相逼!没错,我是奴才,但别忘了,你也一样!我不怕吃苦,也不怕受累,一直尽力做好我该做的事。我是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但要我平白无故受辱,我宁愿死!你今天再敢动我一个手指头,我就跟你拼了!大不了,不要这条贱命!”
叶姑姑一向彪悍歹毒,在内膳房说一不二,一手遮天,宫中又等级森严,谁何曾敢触怒于她,方珍儿一番话如石破天惊,义正词严而又酣畅淋漓,众人听得目瞪口呆的同时都不禁心中大感痛快。
“你好大的胆子!” 恼羞成怒的叶姑姑此时已经骑虎难下,如果不拿下方珍儿,那以后她将威望大受折损,想到此,气急败坏的她顿时疯了一样,使尽全身力气挣开方珍儿,抬手又向她狠狠打去。此时的方珍儿也完全豁出去了,她清楚事情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大不了就是一死。因此她毫不示弱,拼尽全力和叶姑姑扭打在一起。众人在一旁见势不好,又劝不开,便都站在旁边不安地观看,都为方珍儿暗自担心,眼看局面就要难以收拾。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正乱得不可开交,一个威严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众人吓了一跳,方珍儿和叶姑姑也慌忙松开手。只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官摸样的妇人正立在门口,身后站着几个宫女。她面有愠色,正怒气冲冲地看着眼前乱糟糟的局面,一副不怒而威的气势。
“小的参见赵典膳。”叶姑姑慌忙跪下,众人也连忙跟着跪倒。
“这可是皇宫,尔等这样打闹,成何体统!”赵典膳怒斥道。
“回典膳大人,都是这小宫女以下犯上,小的气不过,才教训她几句。谁知她刁蛮无比,还出手伤人,小的这才还手。”叶姑姑恶人先告状。
“你是哪里的宫女?竟如此猖狂?”赵典膳看着方珍儿,皱起眉头严厉地问道。
“回大人,小的,是琉璃堂的宫女。”方珍儿还来不及辩解,听到问自己,连忙先表明身份。
“琉璃堂?”赵典膳蹙眉思虑片刻,又问道,“是伺候太子的?”
“是。”
“回大人,这丫头自以为伺候太子,因此盛气凌人,小的屡次加以劝解,她不但不听,还出口伤人,小的实在气不过。”叶姑姑又抢先诬陷道。
“你!你血口喷人!”方珍儿气极,大声答道。
“到底怎么回事?”
“小的方才说的都是事实,大人可以问他们。”叶姑姑知道众人都怕自己,因此有恃无恐。
赵典膳对众人问道:“你们说,究竟怎么回事?”
众人匍匐在地,均不敢出声,平时都不愿沾惹是非,加上知道叶姑姑生性强悍歹毒,不想得罪于她,虽然知道方珍儿被她欺负受尽了委屈,但都不敢吱声。
方珍儿见无人应答,鼓起勇气回禀道:“回大人,小的每次到这里为太子取膳食,叶姑姑都百般刁难小的,要么给剩饭剩菜,要么让小的做完她吩咐的所有事情才可以拿到饭食。今天,她又命小的要洗完那些衣服,还要担水。无论她吩咐小的什么,小的都尽心去做了,可这叶姑姑蛮横不讲理,任意驱使不说,还出语对小人加以羞辱,小的气不过,才跟她理论,以致动起手来。”
赵典膳怒道:“真有此事?”
“回大人,这丫头一派胡言!小的并没有吩咐她做这些,更不曾像她说的日日加以刁难,全是她信口胡编乱造,为自己开脱!大人可以问问在场的人。”
“大人,小的并没有胡说。”方珍儿分辩道,“叶姑姑因为以前和小的姑母一起做事,因过受罚,因此对小人的姑母怀恨在心,并迁怒于小人,这才对小的百般刁难!小的说的句句是实!”
“叶女史,如果真是这样,那你真是太过分了!”赵典膳对着叶姑姑斥责道。
叶姑姑依旧嘴硬道:“奴婢不敢!请大人为奴婢做主!”
赵典膳怒视跪在地上的众人:“你们都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知情不报,我定重责不饶!”
“回大人,方珍儿所说确是实情!”见赵典膳发怒,一人首先供出了真话。
“果真如此?”赵典膳一挑眉毛。
“禀大人,方珍儿确实受了很多委屈。”另一人也慌忙禀报道。
“是,大人。每次方珍儿来,叶女史都是阴阳怪气,叫她太子妃什么的,让她洗很多碗,做很多杂事,否则就不给她太子的饭食。”
“岂有此理!你当内膳房是你们家的?竟如此作威作福!你胆子不小啊!”赵典膳勃然大怒,对着叶姑姑厉声喝道。
“大人息怒!”叶姑姑见自己成了众矢之的,一下慌了,“并非小的故意为难这丫头,实在是她太过蛮横,小的看不惯,所以才决意管教于她!”
见叶姑姑还在狡辩,赵典膳怒道:“实在蛮横?你倒是说说,她怎么蛮横了!”
“回大人,这丫头自以为伺候太子,身份不同,因此颐指气使,惹恼了小的,这才发生了口角,以致动起手来。”
“回大人,小的并没有以为伺候太子就非比寻常,”方珍儿插嘴道,“相反,小的伺候太子之后到处受到的都是冷遇。众人皆言太子只是阶下囚,不肯顾念旧情予以关照。小的因为气不过叶姑姑对太子的冷言冷语,因此回了几句嘴,叶姑姑就变本加厉刁难小的。为了太子,小的只有忍气吞声,一味听从,今日实在气不过她欺人太甚,才出言顶撞。”
赵典膳闻言轻轻点头,向众人道:“方珍儿说的可是实情?”
众人道:“方珍儿说的句句是实。”
叶姑姑见状,知道大势已去,心虚地伏在地上,不敢再说只言片语。
“叶女史,你身为女史,不思量带领众人好好做事,却滥用职权,公报私仇,累及无辜,甚至丝毫不顾及旧主,如此任意妄为,你该当何罪!”
听见赵典膳厉声斥责,叶姑姑浑身一哆嗦,先前的飞扬跋扈早已一扫而尽,她战战兢兢地叩头道:“典膳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并不是针对太子,奴婢只是对方珍儿看不过眼!”
“对方珍儿看不过眼?方珍儿又何时得罪过你!你竟然因为她先辈对你的惩戒而迁怒于无辜之人,可见你着实可恶!你虽然不是针对太子,可你的所作所为,又处处伤及太子!我等虽未直接蒙受太子之恩,但太子好歹是我们的旧主!连当今皇上都不忍加害,你却要处处刁难!你这等背主忘恩之人,我岂能姑息!”赵典膳骂完,不待叶女史分辩,回身命令道:“来人,把她拖下去,重打二十大板,再罚她到辛人室做工!”
两个宫女领命过来,把早已瘫软在地的叶女史拖起来,就往门外拽。
“典膳大人饶了小的吧,小的再也不敢了!求典膳大人不要罚小的去辛人室!”
“你先去辛人室做工两个月,如果改过自新,我会放你出来,倘若你还劣性不改,我还要严加惩处!带下去吧。”宫女们答应一声,正要出去,赵典膳又吩咐道:“等等,你们把这件事也禀报艾司膳,想来她也不会反对我的处置的。”赵典膳对两位宫女补充道。
“是。”两位宫女恭敬地领命,把叶女史拖出去了。
“你们起来吧。方珍儿,你也起来。”赵典膳转向伏跪的方珍儿等人,温和地道。
见众人站起身来,赵典膳责备道:“本来这样的事,你们该早些向我禀报,也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太子又何至于此!以后再有这样恃强凌弱的事情发生,我决不轻饶!”
众人屈膝道:“奴婢们知错了!”
方珍儿多日来的委屈得到释解,心中感动,含泪施礼道:“多谢典膳大人主持公道!”
赵典膳叹了口气:“不必多礼,你要是早些告诉我,也不至于受这许多委屈!”
“大人,不是小的不告诉大人,这些时日小的所到之处,都是受到冷眼,委实不知道该到哪里才能寻得帮助。”
赵典膳点点头,感叹道:“我明白。现在朝廷新立,众人都对旧主唯恐避之不及,更有甚者,落井下石,卖主求荣,太子的处境确实不利。你们受委屈了!”
方珍儿流泪道:“小的委屈没什么,可怜太子,本是千金贵体,却整日过得连宫人也不如。”
赵典膳点点头,关切地问道:“这么说,太子是不是很长时间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菜了?”
方珍儿含泪答道:“是。”
赵典膳转向在场众人,严厉地道:“以后不许苛待太子!当今皇上事务繁忙,也许考虑不周,下面的人就任意妄为!皇上如果对太子有恶意,就绝不会留下他性命,还封为宋王,安排在琉璃堂,并派人照顾!如果此事被皇上知晓,定要加以追究和重责!你们休要怠慢!”
众人慌忙躬身答道:“奴婢不敢!”
赵典膳转向方珍儿又说道:“我本要亲自去给太子赔罪,又怕太过张扬。今日我就派几个姑姑和你一起给太子送些像样的饭食,让太子和两位王爷好好用膳。你代我向太子转达心意,我也不便过去,免得再生是非!”
方珍儿几乎喜极而泣,连忙道:“不敢劳驾大人!能得大人如此关照,小的已经感激不尽。大人确实不宜亲自去见太子,免得招致猜疑。我定向太子转达大人的心意,请大人放心!”
“好,那就有劳了!今后有什么为难之处,可以来尚膳监找我。”
“多谢大人!”方珍儿感激地道,“大人的恩德,小的没齿难忘!”
赵典膳含笑道:“不必客气,快去给太子准备膳食吧!”
方珍儿满脸喜色地答应了一声,动作轻快地跑开了。
方珍儿含着喜悦的泪一路飞跑回到琉璃堂,刚跨进门,气还没喘过来,就喜不自胜地跟朱慈烺禀报:“太子殿下!快叫两位王爷过来一起用膳,今天有很多好吃的!”
“珍儿,你说什么?”朱慈烺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看见方珍儿气喘吁吁,面色激动地跑进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太子,典膳大人叫人给你送好吃的来啦!”
朱慈烺不知道怎么突然又冒出个典膳大人,满脸迷惑地道:“典膳大人?”
方珍儿一脸兴奋,说话有些语无伦次:“是,典膳大人今天知道了您的情况,吩咐给您做好吃的,从今天开始,太子和王爷再也不会受委屈了!”
朱慈烺还没来得及问清情况,就见三四个宫女鱼贯而入,手里都托着盘盏,盘子里装着大小不一、各色精致的杯盘碗碟,都用盖子盖着,但没有掩住诱人的香味,看来盛的都是美味佳肴。宫女们行过礼后,就轻手轻脚地把碗碟摆在桌子上,然后又躬身退出了。
“珍儿,这…...”朱慈烺指着桌上,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方珍儿抿嘴笑道:“殿下,你还不饿吗?今天可以好好吃一顿啦!您快看看,都有什么好吃的!我去请两位王爷!”说完迫不及待转身就跑。
“珍儿!”朱慈烺想叫住方珍儿问个仔细,却见她早跑远了。他满腹疑虑地打开盖子,见各种精美菜肴琳琅满目,鲜香四溢,不禁大感意外。
这时许德进来,看见满桌的菜,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殿下,这些,是今天的膳食?”
朱慈烺点点头:“刚才珍儿和几个宫女拿来的。”
疑惑的神色在许德脸上停留片刻,他忽然哆嗦了一下,惊疑地问道:“这不是,这不是…...断头饭吧?”
朱慈烺笑道:“瞎想什么!我看珍儿的样子,喜气洋洋的,应该不是。”
许德松了口气,拍拍胸脯道:“吓了我一跳。”
朱慈烺道:“李自成要杀我,早就杀了,何必等到今日?”
许德挠挠头,松了口气,嘟囔道:“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朱慈烺温和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别出去了,一会儿咱们还是一块儿吃。”
“我?”
“怎么?断头饭不敢吃?”朱慈烺打趣道。
许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殿下都不怕,我怕什么。”
两人话未说完,看见慈焕飞快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地道:“皇兄,不好了!珍儿姐姐晕倒了!”
“什么?走,快去看看!”
朱慈烺和许德闻言一惊,来不及多问,牵上慈焕,拔足就往外奔去。
刚进东苑的门,一眼就看见方珍儿躺在地上,慈炯正蹲在她旁边,呆呆地拉着她一只手,不知所措。两人近前一看,方珍儿双目紧闭,半侧着身,人事不省。许德将她一把抱起,往房里走去,朱慈烺和两个孩子紧随在身后。许德把珍儿放在床上,伸手探了鼻息,感觉气息很均匀,略微放心了些。
朱慈烺回头问慈炯道:“珍儿姐姐怎么晕倒的?”
慈焕说道:“珍儿姐姐之前都好好的,高高兴兴地跑进来叫我们去吃好吃的,正牵着我们往外走,一下就晕倒了。”
慈炯害怕地问道:“皇兄,姐姐会死吗?”
朱慈烺柔声安慰道:“不会,别担心。”他转向许德,“能不能去请个太医来诊治一下?”
许德为难道:“一般宫女们都没有太医的,我,我去试试看能不能拿到点药吧。”他刚要出去,就听见方珍儿有气无力地说道:“不用叫太医。”
“珍儿,你醒了?”几人又惊又喜,连忙围了上去。
珍儿神色有些疲惫,勉强笑着说:“我没事的,可能最近有点累。今天一下子轻松下来,就倒了。”
“珍儿,让你受累了。”朱慈烺歉疚道。
珍儿轻轻摇头道:“我没事。你们快去吃饭吧。今天难得有美味佳肴,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朱慈烺安慰道:“不打紧,你休息一会儿我们一起去吃。”
珍儿对许德道:“德子,要不你先带两位小王爷去用膳,他们一定饿坏了。”
“珍儿姐姐,我们等你。”慈焕懂事地道,“我们不饿。”
慈炯也没说话,跟着稚气地点点头,一双纯真的眼睛关切地盯着方珍儿看。
方珍儿哪里舍得一桌佳肴变冷,努力笑道:“殿下,两位王爷,奴婢真的没事。你们很久没有吃上一顿好饭了,快去。我歇歇就来。”说完,她示意许德,“德子,快去。别饿坏了殿下和王爷。”
许德牵上两个孩子的手,“走吧,王爷,我先带你们用膳去。”
他们刚要出门,听见外面有人问:“有人在吗?”许德答应了一声,连忙迎出去,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太监已经迈进了门槛。
“这位公公,你是?”许德看见来者面生,好奇地问道。
“我方才在门口喊了几声,也没人答应。所以就自己进来了。”小太监快言快语地说道,“这是太子要的纸和墨,我特地送过来。” 说着,他递给许德一包东西。
“哦,原来是这样!”许德一下想起来,感激地接过来道:“谢谢公公!”
小太监放低声音认真嘱咐道:“我是偷偷拿过来的,请公公转交给太子,对外面也勿提起才好。今日数量不多,改日我再送些来,下次还需要什么,也一并告知我。”
“好的,多谢!”
“不用客气,我不宜久留,这就告辞了。”
朱慈烺已经听见外面的对话,连忙走了出来,叫住正欲离去的小太监:“公公留步!”
“殿下。”许德回头叫了一声。
送纸的小太监听见许德叫朱慈烺,情知眼前之人正是前太子,慌忙行礼道:“奴才参见太子殿下。”
朱慈烺上前扶起小太监:“公公免礼!有劳你跑一趟。”
小太监有些不安地道:“殿下如此,奴才万不敢当。”
“不知是何人派公公送这些东西过来?”
“这…...”小太监面有难色。
“还请公公告知。”
“回殿下,无人指派奴才。”
“那是公公自己的意思?”
小太监低头沉吟片刻,回答道:“是。是奴才背地里偷偷送来给太子。”
“公公如此关照,我感激不尽!只是你如何得知我需要这些东西?”
“回殿下,几天前珍儿姑娘到内府供用库为您领取文房四宝,受到主管钱公公刁难,恰巧被奴才看在眼里。因为看不惯钱公公的做派,也不忍珍儿姑娘再受委屈,因此奴才今天趁人不注意,偷偷取了些送过来。”
听小太监一说,朱慈烺才知道自己前几日错怪了方珍儿,他想起当时珍儿从内府供用库回来,明明已经受了委屈,却装得很轻松,就是为了让他心里没有负担,可他自己还暗地里误会她做事敷衍。想到此,他急忙问道:“钱公公刁难珍儿?他如何刁难?”
“是。那钱公公显然对珍儿不怀好意,要挟珍儿与他结对食,伺候他。珍儿不答应,他就不给珍儿东西。奴才都听到了。”
“岂有此理!”朱慈烺闻言大怒,咬牙切齿。
“殿下息怒。以后殿下如有需要,奴才会想办法送来,殿下无须再为此事烦恼。”
朱慈烺歉意地道:“多谢你的好意。以后我不需要了,你别再送来了,万一被发现,你难免吃苦头。这些已经足够用了!”
“太子勿担心,其实管事的也都从来不清理这些东西,我拿得不多,也没人知道。您放心吧。下次我会再拿些您日常需要的文房清供过来。”
“那你多小心!”朱慈烺不放心地叮嘱道。
“奴才知道了。奴才不宜久留,这就告退了。”小太监躬身行礼道。
“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奴才叫顾宝。”
“顾宝,好的。多谢!那你先回去吧。自己当心!”顾宝称谢过后,匆匆地离去了。朱慈烺打开那包东西,见都是上好的徽墨和宣纸,他默默走回屋子,看着静静躺在床上的方珍儿,想到自己对她的误解,心中充满了歉疚。
“珍儿,你受了委屈,为什么不告诉我?”
方珍儿已经听见了方才的一番话,咬着嘴唇半晌不作声,眼里泪水盈盈。
“我知道,我是一个没落太子,帮不上你们什么忙。”朱慈烺黯然道。
见朱慈烺难受,方珍儿又慌了,她连忙努力欠起身来,急道:“殿下,这点委屈不算什么。何况告诉了你,你也没有办法,只是徒增烦恼。您看现在不都没事了吗?”
小德子忍不住插嘴道:“殿下,珍儿一直都是这样,不管受了什么委屈,都不肯告诉你,就自己一个人撑着。”
珍儿连忙阻止道:“小德子,你别多嘴。”
“我就要说!”许德不管不顾地道,“只有说出来,殿下才不会误会你和我,他心里也不会这样难受!”
“小德子,你快说,珍儿还有什么事没有告诉我?”朱慈烺意识到了自己还有很多事不知道,着急地问道。
方珍儿有点着急了:“小德子,别胡说!”
“我今天就要说!”许德负气地道,“免得你受尽了委屈太子还以为你想另寻主子呢。惹得太子心中难受,你也委屈。说出来,大家心里都轻松!”
“小德子,到底怎么回事?”朱慈烺也急了。
“殿下,珍儿其实对殿下忠心耿耿,殿下以为珍儿做事不用心,敷衍塞责,无心在琉璃堂伺候。其实殿下都误会了!这些日子为了殿下她没少受委屈没少吃苦,可她什么都不让我说。她说让你知道了你只会心里难受。大顺皇帝可能忘了安排由谁置办您和两位王爷的膳食,珍儿去了内膳房和御膳房都拿不到,后来内膳房的姑姑认出她是以前共事的宫女的亲戚,因为以前有过节,那姑姑怀恨在心,故意整治方珍儿。珍儿整天见不着人影,都是被她叫去做杂役了,如果珍儿不听她支使,就拿不到殿下和两位王爷的膳食。”
朱慈烺此时才知道自己一直误解了方珍儿,心中无比内疚:“珍儿,这些你怎么都不说!”
“殿下,这没有什么的。我们做奴才的,受点委屈算不了什么。殿下无须为此事再添烦恼。”
“珍儿,以前我都没有关照过你们什么,但现在你们为我如此,我却更无能为力,我心中怎能不自责!”
“殿下,别这么说。殿下仁厚,昔日钟粹宫人人皆知。报答殿下,这是应该的。”
朱慈烺灰心地道:“作为你们的主子,我不能保护你们,我真没用…...”
“殿下,你错了。其实奴婢十四岁那年,殿下曾救过奴婢一命,殿下兴许忘了,但奴婢终身铭记在心。”
“我救过你?”朱慈烺意外地问。
“那年殿下才十二岁,可能不记得了。” 方珍儿含泪说起了往事,“当时奴婢替另外一个生病的宫女当值,生平第一次到太子书房打扫。因为不太熟悉,也有些紧张,不小心竟失手打碎了殿下书桌上的青瓷笔洗,听说那是从唐朝传下来的,异常珍贵。当时掌事太监要将奴婢交给宫正司,按照宫中戒例,奴婢该被剁去双手。没有了双手,也无异于要了性命。奴婢吓得半死,可无论如何哀求,都没有人敢替我求情。可那时殿下恰巧从外面回来,问了一句,就让他们放了奴婢。”
朱慈烺点头,若有所思地道:“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这件事。”
“当时殿下还说:‘这种器物宫里不缺,哪里有人的性命值钱?为了一个笔洗就害一条性命,真是小题大作。放了她,谁也不许加以为难,叫她以后小心些就是了。’这句救命的话,奴婢每个字都记得。就因为殿下仁慈,奴婢才得以幸免于难。可惜奴婢一直没有机会报答太子。”
朱慈烺感慨道:“不用报答,我当时也只是一句话而已。”
方珍儿含泪道:“虽然只是一句话,却救了奴婢性命。”
“你怎么会到宫里来的?你父母呢?”
“奴婢母亲早亡,父亲续娶后奴婢受继母苛待,因此姑母才带我进宫。姑母当时在尚食局司酝司做典酝,那年,我十一岁。姑母交待我,在宫里做奴才,要万分小心,稍有不慎,就可能招来杀身之祸。多年来,奴婢在宫中,战战兢兢,生怕有一点过失。那次犯错,我以为必死无疑,可是太子一句话就改变了奴婢命运。多年来,奴婢也多次耳闻目睹了太子的仁慈宽厚。就因为殿下待宫人极好,因此,紫禁城攻破后,钟粹宫的宫人几乎都投了护城河殉主。”说到此,珍儿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许德在脸上揩了一把,朱慈烺亦含泪问道:“伊嬷嬷、从姑姑、宁儿她们都投水了吗?”
珍儿流泪道:“伊嬷嬷是上吊死的,从姑姑和宁儿都投了护城河。钟粹宫只有我与青墨姐姐活着。”
“什么?青墨还活着?”朱慈烺惊喜地问道,“她现在在哪儿?”
“她,”珍儿迟疑片刻,轻声道,“她在李自成身边。”
朱慈烺一听,更为震惊:“什么?在李自成身边?”
珍儿擦去脸颊的泪水,轻轻点头道:“是。当时,从姑姑、宁儿、青墨姐姐我们约着一起投护城河,要不就用白绫自缢。但青墨临时改变了主意,她私下约我商量,说要替太子报仇。青墨心里一直认定殿下将来即位一定是一位好皇帝,可是这一切都因为李自成而毁了。因此青墨在心中恨透了李自成,她下定决心潜伏在宫中,伺机杀死李自成。因为心思缜密,处事稳重,她已经得到了李自成的信任,现在在李自成身边做了宫女。”
朱慈烺想起前几日见到在墙角与方珍儿说话的宫女衣袖,以及当时珍儿脸上的泪痕,顿时恍然大悟:“那天我见到与你见面的宫女就是青墨?”
“正是。”
“难怪我觉得背影眼熟。”
“青墨知道殿下还活着,特别高兴。那天她偷偷来找我,问我您的近况,并叮嘱我好好照顾殿下。她说她两天前伺机在李自成的膳食里下了毒,可惜并未成事。她还要寻找机会下手,万一败露,只有一死。特来提前辞别。”
朱慈烺吃惊地问道:“她在李自成的饭食里下了毒?”
“是,她是在饭食已经验过之后趁着给李自成送茶的时候在汤里下的毒。可惜,这一计并没有成功。李自成当天汤米未进。”
“为什么?他发现了?”
珍儿摇头道:“没有。听说是为吴三桂之事烦扰,以致不思饮食。所以青墨姐姐又偷偷把汤倒了。”
朱慈烺叹道:“真是天意。”他接着奇怪地问道:“涉及到吴三桂何事?以致于李自成食不知味?”
“听姐姐说因为吴三桂拥兵关外,不肯投降,李自成视为心腹大患,欲亲自征讨吴三桂,但遭到大臣们反对,因此如坐针毡,进退两难,以致茶饭不思。”
“原来如此。”朱慈烺点头道,“可是青墨这样,太危险了。我是一点忙都帮不上。”他站起身来,恨声叹道:“为人子,不能替父母报仇,为前朝子民,亦不能替国家出力。我真是一无用处,白白活在这世间!”
方珍儿柔声劝慰道:“殿下,你千万不能这么想!更不要自怨自艾。他日如果出头,你会知道,今日的这些苦楚,都是有报偿的。”
朱慈烺灰心丧气地道:“出头?我还能出头吗?”
“殿下,你千万不能灰心。大顺虽然占据了紫禁城,可奴婢听说南方大部还是明朝的疆土,你又怎么知道李自成就能一统天下呢!”
“可是我被关在这里,度日如年,一点用处也没有!既不能为国效力,也不能为父母报仇,还要忍受嘲笑、羞辱和冷眼。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到头!”
方珍儿坐直身子,温言道:“殿下,奴婢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可是奴婢记得几年前一个午后,殿下在院子里反复背诵一篇文章,其中有几句话奴婢记得很清楚:‘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当时奴婢就在院外打扫,殿下背诵的这句话深深印在了脑海中。宫里的日子很苦,奴婢便时时以这句话慰勉自己。奴婢身份低微,成不了什么大事,但是奴婢知道,人在世间,很多东西是你无法逃避的,既然已经注定要承受,我们就应该勇于面对。‘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这不也是殿下在书中读过的吗?殿下心存仁厚,有胆有识,也许你现在面临的一切,就是上苍要磨砺您,是为了成就一个更加超乎寻常的您。难道不是吗?李自成当了新皇帝,却没有对您斩草除根,这难道不是冥冥中注定,你将来会有一番作为?您又怎么知道您不能出头呢?”
方珍儿一番温婉却字字珠玑的话语深深触动了朱慈烺,他没有想到一个素日里他从来不会留意的宫女,竟然也有这样的胸襟和识见,除了意外,一股暖流和力量顿时充斥了他周身上下。这些日子以来,虽然他一直强打着精神支撑着自己,只是为了给两个弟弟做榜样和依靠,心中的信念早已如风中烛火,微弱得可能随时瞬息即灭。他心中的压抑和愤懑无处宣泄,更无从诉说,而今天,他知道一直有人在默默地无悔地支持着自己,珍儿、青墨、许德,也许还有很多。他们并没有和自己一样的血海深仇,却可以为了各自心中的正义默默地坚持。他还有什么理由要灰心丧气?即使此生再也出不了这牢笼,那又如何?他和弟弟在一起,还要把两个年幼的弟弟带大,他和珍儿、许德在一起,相互扶持、关照,这份患难中的情谊,比什么都珍贵。想起回宫以来许德和方珍儿在困境中对自己的关照,这个从小长在深宫的皇子,此时被一种自己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友情的温暖紧紧包围,他一时心绪难平,含泪道:“珍儿,你说得对。从今往后,我要振作精神,再不自暴自弃。”
方珍儿见太子接受了自己的劝导,含着泪笑了。不善言辞的许德此时也憨厚地笑道:“珍儿,你说得真好。”
朱慈烺一手抓住许德,一手抓住珍儿,四只手紧紧并在一起,许德和珍儿一下没反应过来,都有些不知所措,只见朱慈烺郑重地说道:“德子,珍儿,蒙你们不弃,与我患难与共,如我真有有出头之日,定不负今日之情谊!”
许德和珍儿闻言,同时惊呼道:“殿下,奴才不敢当!”一边说一边欲抽回被朱慈烺紧握的手,但又不好用力,只好惶恐地继续保持原有的姿势。
朱慈烺虽然现在是阶下囚,但毕竟曾经是名副其实的太子,方珍儿和许德身为卑微的奴才,长久以来习惯了宫中森严的规矩,受够了奴役和驱使,何时受过这等礼遇,因此不免有些受宠若惊。二人心地纯良,心甘情愿伺候朱慈烺也只是由于看见他心地仁厚,从来没有想过从他身上图什么。如今见他敞开心扉,把他们当成亲人一样,
并郑重发誓要患难与共,两人也不免心中感动,他们含泪交换了一个百感交集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朱慈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