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返途(1 / 1)
此时已经天光大亮,朱慈烺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走到了树林尽头。他记着杜公公的话,再回京城,因此他进了树林之后一路往北,又往通州的方向回去。而敖金禄等人也万万没有料到朱慈烺竟然又折返回来,依然在往南寻找,因此反而给朱慈烺创造了绝好的时机。之前他从未出过皇宫,而今又地处偏远,因此在树林里他就几乎迷了路。好在过一会儿旭日东升,他借着太阳辨明了方向,于是又加紧赶路。经过一夜的折腾,他已筋疲力尽,腹中饥肠辘辘。他举目四望,眼前是一片荒田,夹杂在丘陵之间,视野的尽头隐隐看见有村庄掩映在树丛之中,袅袅炊烟隐约可见。
饥疲交加的朱慈烺踉踉跄跄走了不远,见前面有条小溪蜿蜒向前,溪水在朝阳下闪着清亮的光辉。他顿时喜出望外,三步并作两步抢到溪水前,趴在溪边就大口喝水,由于太渴喝得急了些,使他险些喘不过气来。喝完后,他没有起身,顺势无力地躺倒在溪边,失神地仰望天际,一下悲从中来。想到自己才出宫不久就遇险,已经有数人为了自己殒命。雷将军是否落入了敖金禄之手,他还活着吗?杜公公呢?他被追上之后,是否也被敖金禄他们所杀?那八个保护自己的亲兵,看来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也被敖金禄他们杀死了。自己要回京城,怎么回去?又怎么找到外公?外公会帮自己去南京吗?这一路上,还会遇到什么不测?自己能完成父皇的使命吗?这个未经世事的太子,此时毫无头绪,心乱如麻。
正自失神,只听有脚步声走近身前,他一惊,慌忙坐起来,只见眼前已经站了一个汉子,正睁大眼睛有些惊奇地看着他。朱慈烺见不是敖金禄等人追上来,心里松了一口气,见面前之人浓眉大眼,样貌憨厚,衣服打着补丁,身后背着一捆柴,显然不是坏人。
“敢问这位,这位兄长,”他连忙起身招呼道。虽然他未出过宫,但看眼前之人二十六七岁,便大胆地称呼为兄长。只是他之前从未与皇宫之外的人打过招呼,因此显得尤为拘谨。
“不敢不敢,这位小哥,” 汉子见他虽然有些狼狈,但文文弱弱,说话文质彬彬的,显然不是歹徒,连忙答应道,“你这是?”
“我…...”他看对方惊疑的神情,知道自己这副狼狈样让人觉得奇怪,但此时既不能如实道出自己的经历,但又不会撒谎,一时反而不知道如何开口。
“小哥这副模样,莫非遭遇了强盗?”见他衣裳褴褛,样子凄惶,汉子关心地问道。
“我,我被坏人追赶,迷了路。想请教兄长。”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唉!”汉子同情地叹了口气,“这个世道,老百姓真不容易!上有朝廷官府欺压盘剥,下有强盗恶霸。”见朱慈烺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他打住话头,接着问道:“那小哥你打算去往何处?”
“我打算回京城。”
“你从京城来?”汉子惊讶地道。
“是。”朱慈烺瞬间灵机一动,答道,“家人为官府所害,我独自逃生出来,而今我要重回京城,打探亲人消息。”
“你这样回去不是很危险吗?”
“坏人肯定以为我已经逃往远处,应该不会知道我又回去。再说,为了家人,我得再想想办法。请兄长为我指路。”
“此处离京城还有数十里。你得经过通州,再打通州走。”
“兄长,通州离此处还有多远?”
“不远了,不到十里路。”
想到离通州如此之近,朱慈烺有些心慌。他完全不知道现在通州是什么局面,他能不能进城,进城后又会面临怎样的凶险。但无论如何,他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于是他顺势问道:“兄长,你们也常去通州吗?能不能,能不能为我带个路?”素昧平生,朱慈烺从未求过人什么,此时出语求助,心中难免忐忑不安。
“通州我们经常去,”汉子直爽地道,“我明日一早还要进城卖些柴火,你可以随我同行。不知你可否等到明日?”
“那实在太好了,兄长。实在感激不尽!”朱慈烺喜不自胜地道,“只是,我在此人生地不熟,今夜,……无处可去。我在何处等候兄长才好?”
“这倒无妨,”汉子热心地道,“你如果不嫌弃,就去我家将就一晚,明日一同进城就是。”
朱慈烺一听,心中很是激动和感谢。他从小在宫中受尽荣宠,骤然到了荒郊野外,没想到自己偶然遇到的第一个陌生人竟然如此热心,真是让他大为感动,几乎要落泪,因此一再称谢。
“小哥,我是粗人,你叫我兄长,我还真有些不习惯,你就叫我大哥吧,顺口些!”汉子憨厚地笑着。
“是,多谢大哥。”朱慈烺欢喜地道,“请问大哥尊姓大名?”
“什么尊姓大名,我叫吴壮。”汉子咧嘴笑道,“小时候我身体不好,老生病,我娘就给我取名大壮,希望我身体壮实,无病无灾。”
“我看大哥现在身体很壮实。”
“那是,上山下河,砍柴打猎,我都在行。”
两人一路说着话,走了大约二里多路,就到了吴壮所在的村里。朱慈烺随吴壮一路进村,沿途看到的村居都异常破落,一片衰败景象。很多住户的围墙都已经坍塌,无人修理,几乎每家的房子都是茅草盖顶,有些显然被风雨剥蚀,显得稀稀落落,残破不堪,但都没有修葺。偶尔能见到屋前会坐着一两个人,都骨瘦如柴,似乎有气无力。整个村子显得异常萧条,没有一点生机。朱慈烺一边走一边暗暗心惊,他万万没想到朝廷之外的百姓竟如此穷苦,心中疑惑的同时,不免沉甸甸的。
吴壮的家,就是用篱笆围起来的一个小院落,一扇茅草盖顶的木门斑驳破旧,歪歪斜斜地连接着篱笆围成一个小小庭院,里面是两间歪歪斜斜的破旧的茅草屋。
“进来吧,我家就我娘和我,没有别人。”吴壮一脚踏进院子,热情地招呼着朱慈烺。朱慈烺跟在他身后进了门,打量着这个家,心中充满了震惊和酸楚。他没有见过皇宫之外的世界,眼前的地方如此简陋破败,竟也可以供人居住,他被深深地震撼了。
“娘,我回来了!”吴壮高声地向屋里招呼道,打断了朱慈烺的思绪,“我还带了一个朋友回来!”
听见吴壮的声音,一个身材佝偻的老妇人蹒跚地出现在屋门口,头发灰白,满是皱纹的脸非常瘦小,像一颗干核桃一样刻满了深深的沟壑,每一道沟壑里似乎都填满了岁月的艰辛与沧桑。朱慈烺见惯的都是宫里粉雕玉琢、花团锦簇的女人,乍一见到这张年深月久地被风霜侵袭的面容和身影,他深深地被震住了,一时呆立在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好,好呀。来,进屋里来。”老妇人慈爱地笑着,对朱慈烺微微招着手,皱纹纵横的眼眶弯成了一条狭狭的深涧,满溢着质朴亲切的笑意。
朱慈烺回过神来,连忙上前几步,躬身作揖,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显得局促不安。
“娘,这是我在路上遇到的外乡人,他迷路了,” 吴壮并未注意到朱慈烺的窘迫,自顾对着母亲说道,“今夜他就歇在家里,明日随我一同进城,我顺便给他带路。”
老妇注视着朱慈烺,点点头,笑吟吟地道:“好,没关系。只是家里简陋,你将就些。”
朱慈烺又慌忙作揖道:“不敢不敢,老夫人…”他又觉得叫夫人不合适,但不知道如何称呼,于是张口结舌,不知道如何是好。
吴壮见状憨厚地一笑,对朱慈烺道:“小哥,哪里叫得夫人。俺们是乡下人,你就叫大娘吧。”
朱慈烺闻言,如释重负,再次对吴壮母亲躬身作揖,恭恭敬敬地道:“大娘。”
“这孩子真多礼,”吴壮母亲见朱慈烺虽然拘谨,但样子极为恭敬,心中喜爱,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客气,孩子。来。”她手扶着门框,侧身把朱慈烺让进了屋子。
屋里的地面也是泥土的,可能年月久了,有些坑洼不平。屋里除了正对着门口有张高桌之外,就只有三四个草编的墩子。桌子上摆放着一个破旧的香炉,两个黑乎乎的碗碟,桌子正对着的墙壁上贴了一张破旧的观音画像。
“坐吧。”吴壮母亲指了指地上的两个草墩,温和地说道,“你先歇会儿,我去做饭。”
朱慈烺神思恍惚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草墩上坐下,吴壮母亲便缓缓出屋子去了。
“小哥,我们家穷,你别嫌弃。”吴壮放好柴禾进来,见朱慈烺有些坐立不安,以为他不习惯这么简陋的条件,便笑呵呵地说道。
朱慈烺闻言,慌忙站起身来,“大哥,千万别这么说!你我素不相识,你肯热心助我,我已经感激不尽,怎会嫌弃!”
“那就好!”吴壮笑着,关切地问道,“你肚子饿不?昨天还有两个包谷面馍馍,要不先给你吃?饭一时半会儿还做不好。”
“我,”朱慈烺早已饿得前心贴后背,听到这么一问,更觉得立时饥饿难忍,但初来乍到,就要失礼,又觉得甚为不妥,不知道如何是好。
吴壮正要说话,只见母亲已经走了进来,手里托着一个小碗,里面正是两个金黄色的馍。
“既然你是外地人迷了路,看你身上又没有包裹,想来怕是饿了,吃了这两个包谷馒头吧。家里也没有别的东西了。”吴母递过手中的小碗给朱慈烺,一脸的关怀和慈爱。
虽然在皇宫整日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但如今流落在外,初次相识的人对自己如此周到体贴,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心情,朱慈烺心中感动至极,几乎就要哽咽。他默默地接过吴母手中的碗,含泪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吃吧。”吴壮看着他,脸上带着敦厚的笑意。吴母也和蔼地看了他一眼,自己又折身出去了。
朱慈烺忍住眼里的泪,拿起碗中的馒头,大口地吃了起来。平日在宫中,他吃惯了山珍海味,何时见过粗粮,包谷馍更是闻所未闻,而今他饥饿至极,竟觉得以前自己未发现原来这世上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他狼吞虎咽地几口吃完,吴壮早已抬了一碗水来递到眼前,笑着道:“大兄弟,喝口水,小心噎着。”
朱慈烺点点头,接过水,一饮而尽。看他喝完,吴壮接过碗顺手放在高桌上,又含笑指了指草墩示意朱慈烺坐下。两人便又坐下来叙谈。
“大哥卖柴禾也要到通州去?柴禾能卖多少银子?”朱慈烺好奇地问道。
“是呀。我已连着砍了几日的柴,差不多能凑一板车。拉倒通州去,价钱好一些。”吴壮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有固定的主顾,是通州城一家比较大的铁匠铺,都是老熟人了,他们不会亏待我。”
“一车柴禾能卖几两银子?”朱慈烺又问道。
“几两?哪能那么多!”吴壮笑着摇摇手道,“卖个二十文钱就算好的了!”
“二十文!”朱慈烺愕然道。
“柴哪有那么值钱,”吴壮道,“想来你是富贵人家出身,不懂得世情吧。呵呵。这些东西根本不值钱的,能勉强混口饭吃就心满意足了。”
“二十文钱能买什么…”朱慈烺心中既震惊又酸楚,自言自语道。
吴壮笑笑,答道:“二十文钱,我可以买两升白面,两升包谷面,买点煤油。田里有点小菜,凑合着下饭吃,饿不着就行。”
“煤油?”朱慈烺疑惑地问道,“煤油是做什么的?”
“点灯啊。”吴壮见他连煤油也不知道,笑了,“你们家不用煤油点灯?”
朱慈烺有些难为情,道:“我没见过,我们是点蜡烛。”
“那就对了。”吴壮点头表示理解,随即叹道:“蜡烛我们可点不起。一包要几钱呢!”
“你卖一马车柴禾,就只能买两升面和一瓶煤油吗?”
“呵呵,已经很不错了。我们十天半月还能吃上点白面,再掺点粗粮。有些乡亲,粗粮都吃不上!我几日前去通州,还看见路边饿死了好几个逃荒的人哪,其中还有两个八九岁的孩子。”吴壮说着,面色黯淡下来。
“饿死?居然有人会饿死?”朱慈烺第一次听说,根本不敢相信。
“是啊。”见他吃惊,吴壮道:“这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每年都有很多人饿死!”见朱慈烺不忍,吴壮笑道:“所以,我们还算过得下去了。就这些山,和这些树,给我们提供了衣食来源。”
朱慈烺的泪水涌上了眼眶,怜悯地问道:“如果米吃完了,大哥下次又砍柴去卖是吗?”
“是啊。现在都不种地了,种出来的粮食,还不够交租子。也就不种了。”吴壮轻叹一口气,“有时下河捕点鱼虾,也可以补贴补贴。反正,就这么凑合着过。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
见朱慈烺默默无语,吴壮忽然想起什么,有些难为情地挠挠头道:“说到此还请小哥你见谅,我们的粮食到前天已经吃完了,今天的饭,….你要多将就。只有一点麦麸和野菜。”
“麦麸?”朱慈烺从来没有听过这个“麦麸”为何物。
“就是小麦的皮。”吴壮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们这两天只能吃这些。”
朱慈烺一听,想起方才被自己吃掉的两个包谷馍,顿时觉得无地自容,那是这个家里最好的口粮,刚才却被自己毫不客气地狼吞虎咽了。而对于素昧平生的自己,这母子俩竟然毫不吝惜,把仅剩的两个馒头给了自己。想到此,他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感动。
“大哥,我…...你们的馍…...我,”他想表达心中的歉意,却哽咽住了。
见他忽然流泪,吴壮慌了:“小哥,你这是……”他忽然意识到朱慈烺可能是同情自己,于是宽厚地笑笑道,“嗐,你是为这个难受啊!跟你说没什么的,小哥。我们已经不算日子难过的了,比起那些饿死的百姓,我们已经万幸了,你知道吗?多少百姓连苞谷面都吃不上,快别这样。大家都是这样过的,没什么没什么。”
朱慈烺含泪点点头,他默默从腰间掏出两锭银子,递给吴壮,恳切地道;“大哥,你拿着。”
吴壮见到银子,吃了一惊,连忙摇手道:“不不!小哥,你误会了,我们随意聊聊,不是在跟你诉苦呀,你别这样!”
“不是的,大哥。”朱慈烺急了,“你们如此热心帮我,我也不知道该如何答谢才好。碰巧我身上还有些银两,如果我回到京中找到亲人,也不愁生计,你快收下吧。”
“不,我不能要你的银子!”吴壮站起身来,一脸窘迫道,“我遇到你之时,也不知道你身上有银两,我不是为了银两才帮衬你的。”
“我知道,大哥,但是你千万要收下这银子。…”
吴壮站起身来,不停地摇着双手,“不不不,我不能要,小哥……”
“饭好了,吃饭吧。”
两人话未说完,只见吴母出现在门口叫他们吃饭。吴母一眼瞥见朱慈烺手中的银两,看着两人的样子,吴母心中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她并未表现出惊喜,只是感激地看了一眼朱慈烺,轻声说:“收起来,孩子。我们娘俩能活。你留着路上有用。”吴母的平静更让朱慈烺看出了她善良质朴的天性,他心中一热,几步走到吴母面前说道:“大娘,您务必收下,我方能心安!”
吴母慈祥地看着朱慈烺,只简单地说了三个字:“不能要。”
“大娘,我家中还算富裕,不愁这点银子。我本来身上还有许多银两,但在逃难途中悉数遗落,如今就剩了这两锭银子。您二位与我素不相识,却热心帮我,我实在无以为报。您如果不收下这银子,我万难心安!”
吴壮也几步走过来,恳切地说道:“小哥,此去离京城还有几十里,你路上要用!而且,如果你找不到亲人,又将如何过活!我看你细皮嫩肉,知道你绝没有吃过苦。没有盘缠,你怎么办?我们是穷苦人家,早就过惯了这清苦日子。你给我们这银两,我们反而不知道怎么用了,快收起来!”
“大壮说得对,快收起来,孩子。我们饿不死的。”
朱慈烺不由分说地把银子塞到吴壮母亲手中,含泪道:“大娘,你要是不收下这银子,我马上就走。”
吴壮母亲为难地看了一眼儿子,吴壮勉强笑道:“这样吧,小哥,我们收下一锭银子,你自己留下一锭,以备急用,你看如何?你如果再坚持,我和母亲也难以心安啊!”
吴壮母亲点点头,百感交集地看着朱慈烺,朱慈烺无奈,只得收回一锭银子,放入自己腰间。这一顿饭,朱慈烺吃得哽哽咽咽,难以下咽,并不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粗粮,而是因为他平生第一次知道,宫廷之外的老百姓,生活竟如此艰辛,那是之前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
这一夜,怀揣着满腹的心事和感慨,他久久未能入睡。
天还没亮,朱慈烺就被吴壮唤醒,二人草草收拾一番,就准备出门。
“小哥,你说坏人会不会在通州城遇到你?”临行前,吴壮忽然问道。
朱慈烺没想到吴壮如此细心,还想到这一辙,与自己的担忧不谋而合,不禁心中钦佩,他随即坦言道:“大哥,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吴壮道:“我们还是要有所防备才是,万一他们真查你,或是遇到,我们也好应对啊。”
朱慈烺犯难道:“只是我们该如何应对?”
吴壮想了想,笑道:“我有个法子。”
他折身到板车旁边,把捆好的几大捆重新柴叠放一下,板车一侧留出一个空处来,说道:“兄弟,一会儿你坐上来。”
“我?”朱慈烺不明所以,疑惑地问道。
吴壮转身走进屋,拿出一套破旧的衣服给朱慈烺套上,又拿出手中两块破布条在朱慈烺右小腿上缠了几圈。
“大哥,你这是?”朱慈烺隐隐猜到了吴壮的用意,看他憨厚质朴,没想到却这么聪明,不禁心中又惊又喜,暗暗佩服。
“再等等。”吴壮神秘地一笑,回身走到厨房里,不一会出来,走到朱慈烺身边,含笑道:“兄弟,别动啊。”不等朱慈烺回答,他抬手在朱慈烺额上和左边脸颊分别抹了几下,笑道:“这下恐怕认不出来了!”
朱慈烺看了看他手心,只见有些漆黑的东西沾在手心上。见朱慈烺疑惑,吴壮笑道:“这是灶灰。”
朱慈烺一下子明白过来,由衷地说道:“大哥,你真聪明。”
“嗐,这叫啥聪明。”吴壮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只是想,把你打扮成俺们村的小子,就没人注意了。”
“嗯。”朱慈烺感激地答应道。
“我们到了城门,守卫如果盘问,你别吱声,尽管躺在车里,我就说你是我弟弟,上山砍柴摔伤了腿,我进城卖柴禾,顺便带你去看郎中。”
“大哥这个计策真好!”朱慈烺心中释然,欢喜地说道。
当下两人辞别吴壮母亲,便赶往通州城去。和朱慈烺担心的一样,通州城果然在严格盘查过往行人,但按照吴壮的法子,两人顺利地进了城。
“大哥,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朱慈烺问道。
“当然,兄弟你尽管说。”
“待会儿你到铁匠铺送柴禾,能不能顺便打听下通州前日发生了什么事?”
吴壮笑道:“这个容易。我每次进城,都免不了要打听些新鲜事,有时候,即便我不问,大伙儿都喜欢说,对于身边发生的事情,大家都喜欢议论着呢。”
朱慈烺心中记挂着雷天浩的生死还有杜公公的下落,想到不一会儿或许就能知道他们的消息,免不了心又悬了起来。一方面又想到自己还要赶赴南京,如今已经耽搁了一天,时间紧迫,心中焦虑无比,一下子又烦恼起来。见朱慈烺默默无语,吴壮关心地问道:“兄弟,你是累了吧?你就躺着休息一会儿。”
朱慈烺由于心绪烦乱,本也无心多说话,见吴壮如此说,便感激地应了一声,闭上双眼梳理自己的头绪。
走了大约两个时辰,马车停下来。只听见吴壮招呼道:“高掌柜,我给你送柴禾来了!”朱慈烺知道到了铁匠铺,也连忙坐起身来,只见眼前一个很大的铺子,里面大概有七八个小伙计在忙活。有很多东西朱慈烺都从来没见过,更叫不上名字,只见铺子中间有两个大火炉,火势很旺,火苗不时往上蹿起老高。两个火炉旁边都分别有个小伙子半蹲着在前后有节奏地拉动一个抽屉一样的东西,每推拉一下,火炉里的火苗就高高蹿起来,他并不知道那是风箱,但看样子却明白应该是使火烧得更旺的器具。另外两个小伙计在旁边一个高高的铁墩子上忙活着,一个好像用锤子在狠命敲打什么东西,另一个伙计随着他敲打,不断地翻动手中的一个长长的铁块,以变换着敲打的部位。
一个身上只穿着短褂,皮肤黝黑,脸上还淌着汗的汉子,刚把一个烧得通红的铁块从其中一个火炉里取出来,听见吴壮招呼,转过身来,熟稔地笑道:
“大壮,你来了,好好好!小东,你带大壮到后院去吧!”说着,并不多客套,把烧红的铁器放到面前一个大铁墩上,随手在抹了一把汗水,对一个小伙计说:“来。”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计手握一把大锤大力地照着铁墩上烧红的铁块熟练地砸下去。
朱慈烺正看得出神,一个伶俐的小伙计答应一声,放下手中的活儿,含笑跑过来,对吴壮招呼道:“大壮哥,你来了。”他一眼瞥见马车上的朱慈烺,好奇地问道:“这是?”
吴壮笑着道:“这是我堂弟,就村里的,他上山砍柴摔了腿,今天我顺便带他来看看郎中。”朱慈烺转过身来,含笑跟小东点点头。
小东热心地道:“哟,那可要仔细瞧瞧,别伤了骨头才好。”
“是啊,这不,卸下柴禾,我们就去。”
“那好。走,咱们还是去后院。”
大壮答应一声,拉起板车跟在小东后面进了后院。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
“小东,我看铺子里生意还不错啊,你们都在忙活。”
“是啊,忙得不行!你不知道,现在军营里有些兵器也是交给我们铺子做。”
听他提到军营,朱慈烺心中一紧,便凝神细听。
“你们跟官家搭上了关系,那吃喝就不用愁了。多好哇!”
“这个谁说得准呢,军营还不是老拖欠我们的钱,说饷银发不下来。谁知道是他们自己私吞了还是真没发下来。”小东不满地嘟哝道。
“我听说现在很多地方的士兵都因为饷银而闹事,也许朝廷真的没钱了。”
“现在官府还不是欺上瞒下,吃亏的照样是我们老百姓!你不知道,军营要我们打造三百柄刀,却要我们开八百的字据去欺瞒上面,虚报数目,从中捞油水!对我们呢,通常又只付一百柄刀的价钱,其余的都是拖欠。你说,这都是些什么事儿!人家是军营,我们敢说什么?”小东忿忿不平,语气充满了抱怨和无奈。
“唉,这年头,老百姓的日子真没法过!”大壮也由衷感叹道。
“就是,就拿前两年来说,叫每家每户上缴练饷,说是支持朝廷从各地抽调和训练精兵,结果呢?各地大量虚报官兵数字,骗取朝廷饷银,老百姓的血汗钱还不是被贪官污吏给吃了喝了,号称的几十万精兵,哪里能见得?要说拿去平辽、剿贼,什么时候见他们打过一场像样的仗!倒是家家户户都被他们搜刮空了!”
朱慈烺心里听得两人议论,才明白整个朝廷上下原来如此腐朽。他心里恨得牙痒痒,心道:“父皇就是被这些贪官污吏所蒙蔽,才导致国家如此疲敝。这些奸佞小人,才是罪魁祸首!”
小东和吴壮两人说着话,不觉就到了后院。二人到了柴房,停下来边卸柴禾边说话。
“小东,我好多天没来通州城了,通州最近可有什么新鲜事没有?”
“新鲜事?岂止是新鲜事!”小东一下子来了精神,停住手道,“通州前夜还出了大事呐!”
“啊?什么大事?”
朱慈烺也料到这老板要说的肯定与自己有关,不禁一下子心跳加快了。
“前天夜里,通州南城门发生了血战,听说,是有细作要混出城被及时发现了,后来双方打了起来,连总兵雷将军都被杀死了!”
朱慈烺听到这句话,心中霎时一沉,尽管他已经料到雷将军必定凶多吉少,但听闻他的死讯,想到他最终为自己而死,内心还是翻江倒海般地难受。他咬紧牙关,尽量平复自己的心绪,凝神听下去。
“有细作要混出城?雷将军亲自追赶?”大壮惊异地道。
“是啊,听说死了不少人哪,有好几十个兵。”听闻死了这么多人,朱慈烺心里细细一算,知道一定是敖金禄为了封锁消息,制造假象,杀死了城门口所有知情的士兵,要不绝不会有这么多人。想到此,他心中暗暗发誓:“敖金禄,你丧尽天良,这笔血债,我迟早要找你算!”
“我听说,是宫里一个太监和细作一起出城。”小东又压低声音说道。
“那太监可曾抓到?”朱慈烺记挂着杜公公的安危,不禁插嘴问道。
见他突然插嘴,言辞颇为关切,两人有些意外,朱慈烺连忙掩饰道:“通州发生了这样的大事,真是闻所未闻。”
吴壮也替他遮掩道:“这孩子,没见过世面,大惊小怪的。”
小东点点头,叹道:“你想想,连宫里都出了奸细,这朝廷还能不亡”
“嘘!”吴壮环顾四周,神情紧张地阻止小东道,“这可不敢乱说,要杀头的!”
小东不以为然地撇撇嘴道:“没事,大壮哥。你没听说吗?闯王已经打到北京城了,我看呀,这天下马上就是闯王的了!”
吴壮谨慎地道:“那不见得吧,京城哪有那么容易攻破。”
小东笑道:“你以为京城有多牢固?我看,闯王一到,文臣武将一投降,皇上不就是孤家寡人了?”朱慈烺听着小东的语气,没有一点为朝廷和皇上担忧的意思,还有些迫不及待和幸灾乐祸的意味,不禁心中又是震惊又是愤怒。
“不是听说,京城有十几万守城将士,还有皇上的京营呢,未必都投降吧?”
“哼,守城将士?说得好听!都是老弱残兵!你说朝廷这十年来打了多少仗?哪里还有那么多兵?再说了,现在还有几个真的要拼死守城的?难道你没听说,闯王所到之处,文武官员三拜九叩,那是无比欢迎啊!当官的都这样,小兵们还拼命干啥?照我说,这里的百姓还不是巴不得闯王赶快来。”
“百姓为什么盼着闯贼来?”朱慈烺没想到官员和百姓竟然心向着李自成,心中愤怒,因此忍不住插嘴道。
小东听见朱慈烺叫“闯贼”,甚是惊讶,面露不解,反问道:“怎么,我听你的口气,还是为朝廷说话。你还没吃够这朝廷的苦?敢情你对朝廷还挺留恋?”
吴壮笑着圆场道:“我这兄弟年纪太轻,不懂事。”
朱慈烺不服气地道:“可我觉得,百姓日子不好过,也不能全怪朝廷。”
“咦,”小东显然对朱慈烺的话听不顺耳,立即面露不悦之色,“不怪朝廷?不怪朝廷你说怪谁?朝廷整日就只知道搜刮压榨咱们这些贫苦百姓,根本不顾我们的死活。这样的朝廷,早就该倒台了!”
朱慈烺丝毫没有经历过世事,听闻小东如此辱骂自己父亲的朝政,不禁又惊又怒道:“你身为明朝百姓,竟然如此大逆不道,朝廷岂是你能如此诅咒的?”
小东冷笑道:“没想到你还如此忠心哪!咱们话不投机,不说也罢!反正朝廷亡不亡,也不是咱们说了算!你忠心,那你好好效忠着你的大明朝,你的好皇帝!”
朱慈烺见他出语嘲讽,依然不服气地道:“即便朝政腐朽,那也不该是皇帝一个人的错!皇帝仅凭一人之力,又不手眼通天,怎知道这些贪官污吏在下面做了什么!”
“皇帝当然有错!他要是多用几个好官,别总是用狗官昏官贪官,老百姓的日子会这么难过吗!”小东毫不退让,生气地高声反驳着。他转向吴壮,手指朱慈烺道:“大壮哥,你这弟弟这脑子,他怎么想的,啊?”
不待吴壮回答,他转向朱慈烺,毫不客气地道:“不怪我说话难听啊,朝廷给了你什么好处?你为这样的朝廷说话!你没看见有多少乡亲外出逃荒啊,你没看见路上有多少人饿死冻死?这样的狗屁朝廷,你还帮着说什么屁话!我要是有本事,也早参加闯王,打死狗皇帝和那些贪官污吏!”
朱慈烺万万没想到自己心目中勤政爱民的父皇原来被百姓这么痛恨和诅咒,心中又是难受又是不平。他刚要争辩什么,此时吴壮见二人起了争执,连忙劝道:“好了好了,兄弟,少说两句。”朱慈烺见吴壮满脸陪笑,小东一脸的不痛快,不想让吴壮在中间为难,于是强忍心中的怒火,别过头去不再说话,心中却异常屈辱和压抑,泪水几乎要流出来。
卸完柴火,吴壮拿了一串钱,和朱慈烺离开了铁匠铺。临行前,朱慈烺想到小东对自己父皇和朝廷的敌意,心里认定是小东的狭隘和偏见,因此未免对小东心存芥蒂,就在他颇不友善地回身看小东的时候,却见小东也一脸敌意地对着他狠狠啐了一口,那样鄙夷的神情,令朱慈烺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沮丧。
垂头丧气地与吴壮一起走在街上,朱慈烺依然不甘心地问道:“大壮哥,百姓真的有小东说的那么痛恨朝廷?”
吴壮叹气道:“兄弟,想必你生长在富贵人家,不知道老百姓的苦。这也难怪。小东说得没错,百姓都盼着闯王快点打来,给大家分田地,发粮食,早日过上有温饱的日子!”
“闯王就那么得民心?”
“听说闯王所到之处,杀贪官,放粮食,赈济百姓。因此各地的百姓都很拥戴他!”
“可是他大逆不道,反抗朝廷,要颠倒乾坤,百姓就拥护这样的反贼吗?”
“兄弟,我说实话,其实百姓不关心谁当皇帝。只要能让大家过安生的日子,谁当皇帝百姓都高兴。”朱慈烺从皇权正统的立场出发,一时接受不了吴壮和小东的话,但他们所说的在他心中又如一石击起千层浪,让他心潮起伏。他不知道谁说的是对的,一时间觉得心头一片矛盾与茫然。
“兄弟,不说这个了。你在这等着,我去买点干粮给你路上吃。”不等朱慈烺答话,吴壮放下板车,就大步走开了。
朱慈烺心中还在懊恼,他不断地回想起与小东的争辩以及吴壮方才说过的话,心里觉得万分压抑难受。正当他坐在板车上愣神之时,不经意看见三四个身着铠甲的军士朝自己迎面走来。他心中一惊,以为他们冲着自己来的,不禁暗暗握紧了拳头,准备迎战。但再一看,几个兵士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经过朱慈烺身边时,只听见其中一人说道:“敖将军最喜欢吃的酥饼是那家吗?走,买点去。”
另一人说道:“哟,你小子现在开窍了,也懂得投其所好啦?”
那人道:“时势所逼,没办法。这年头,不为自己打算打算,只有喝西北风的命了。”
“这也是好事啊,哈哈!我兄弟终于开窍啦!”说着,那士兵拍拍他的肩膀,几人快步向前走去。
听见敖将军三字,朱慈烺心中一凛,一股怒火“腾”地在胸口升起。他冲动地跳下板车,就要尾随几人前去,想伺机找到敖金禄,为雷天浩和杜公公报仇。但他刚要迈步,就看见大壮在不远处已经含笑跑近前来,手里捧着一大个纸包。
“兄弟,你怎么下来了?等不及了?”
吴壮的返回让朱慈烺顿时冷静下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贸然去找敖金禄寻仇,不仅没有把握,还有可能妄自送命,而且南京之行迫在眉睫,不允许他再有片刻耽误。想到此,他心中恨恨地道:“敖金禄,这笔帐我先记着,他日一定让你血债血偿!”
“兄弟,看我给你买了什么好吃的!”吴壮笑呵呵地走近前来,没有注意到朱慈烺神情有异。
朱慈烺这才连忙答话道:“大哥,让你破费了!”
“嗳,兄弟说什么呢。你给的银子,够我们几个月花销了!这点干粮算什么!”吴壮大大咧咧地道,“你看,有松子饼、甜糕。够了吗?”
“够了够了!谢谢大哥!”朱慈烺由衷地感激道,双手接过来。
“兄弟,我先送你出城,再回来买米和煤油。还要买点糯米给我娘,娘喜欢吃糯米,但我们已经好几年没吃上了。亏得有你,娘这次能吃上了!”大壮自顾说着,一脸乐呵呵的样子。
朱慈烺心中酸楚,没有搭话,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兄弟,上来啊,我拉着你。”吴壮指了指板车。
“不用了,大哥,现在我可以自己走。”朱慈烺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大哥,我时间紧迫,想买匹马骑着赶回京城,你能帮我吗?”
吴壮略一思索,道:“兄弟,你如果骑马出城,必定引人注意啊。”
朱慈烺道:“我也想到了,因此不知道该怎么办。”
“兄弟,你别急。让我想想。”吴壮想了片刻,有了主意,他说道:“北门出城有个永合庄,要不我们到永合庄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买到马?”
朱慈烺闻言大喜,连忙道:“大哥真有办法!听大哥的。只是又要劳烦大哥!”
吴壮笑道:“上来吧!”
朱慈烺摇头道:“我不想让大哥拉得那么辛苦。”
“出了城门你再下来。我们还要演戏呢。”
朱慈烺无奈,只得又到板车上半躺下来。
两人顺利出了城,又到了永和庄,终于花二两银子买到了一匹马,吴壮详细给朱慈烺交待了行走路线,二人在永合庄村口依依惜别。临走时,借着帮吴壮整理衣服,朱慈烺把买马剩下的银子又偷偷塞到了吴壮怀中。
一路上,回想着自己初次结识的朋友吴壮和他的母亲,还有小东说的话,以及想到未知的南京之行。朱慈烺心中千头万绪,一刻也没宁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