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番外六 快雪(1 / 1)
林河向华南一院正式递交辞职报告的那天,本市下了今年入冬之后的第一场雪。
天色阴沉了许久,最终落下雪来时,却远不及天气预报期待的蓬勃。已经是早上九点半,办公室的格子间里稀稀拉拉只坐着几个按点到的人。大概还有许多人堵在路上,或者只不过借着雪意心安理得的多睡了一个小时。
林河和平时一样,八点多到了单位。等在食堂吃完早饭,他就安静的回自己座位,整理本就不多的家当。
林河要辞职的消息,本应只有陈锦、王丝勉与他自己三人知情。但当他开始整理打包的时候,周围几个路过的同事都无人感到意外。前天下午打球之后,小尤和小刘几个人,还私下里向他问了问情况,尔后也只能相对无言。
林河的辞职报告交到了办公室主任那里。
十分钟后,这封手写辞职信就经由钱生勤的手,递到了陈锦的办公桌上。但陈锦却不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钱生勤坐在里面枯等了五分钟,反复纠结揣摩之后,觉得还是赶紧把这封烫手的辞职信留在总经理办公室桌上,自己尽早撤离现场更安全。
华南一院的院长办公室在顶楼。一个院长室独占了将近大半层楼。隔壁挨着会计室和出纳室。
顶楼有自己独立的防盗系统,这也是有些原由。
在早些年税务问题还没过分纠察的时候,华南一院的最光辉时期是腊月二十八当天,各人用黑色塑料袋拎着鼓鼓囊囊的年终奖现金回家。整个院里上下将近两百号人,年终奖发放当天的现金流量需要提前一周向银行预约。比起其他靠福利拉高档次的体制内部门而言,这种真金白银背回家的做派,简直可憎又可怕。
胡老板一生辛劳,头发多已半百。如今退休近在眼前,本是平稳过渡的时期。而他此生最得意的门生,从今天一早就坐到了他的院长办公室里,冷静的说,他要把淮河到长江之间的片区全都让给北面的老孙。
这个光鲜体面的徒弟,面对着自己已近苍老的师父时,他的措辞不是“能不能”、“可不可以”,或者“您看呢?”
他清楚明确的、平静笃定的正视着自己的师父,说:“我要。”
师徒关系大概是这世上最微妙有趣的传承关系。
完全没有血缘的牵连,甚至很可能存在着利益竞争纠葛、而至最终彻底翻脸。可在最开始的时候,为师者把自己谋生技能传递给徒弟的时候,这种没有任何回报的行为,必定是出自于最简单质朴的利己主义——
我需要有一个人,能够把我的所思所想传递下去,这样我才不会湮没在广漠的时间与岁月里。
那个人,他可能会展翅高飞,他可能会长成大树,他可能会开出漫山遍野的花;但他也可能会昙花一现迅速凋零,还有太多太多的人会前仆后继的倒在向前走的每一个台阶上,浪费你的每一分痴心付出和期待。
可如果此生足够幸运,你也许会遇到一个可以把自己的技艺传承下去,把它带往更高更远之境的人。
师徒关系,当你终于寻到合适的人时,这份看似以强对弱的关系,就并不是表面所见的那么单纯了。到底是由谁来成全谁呢?如果加以足够的时间和空间,也许答案是完全相反的才对。
胡老板低头看着自己的徒弟那满头光亮乌黑的短发,这个即将功成身退的六十岁工程师终于彻底感受到了自身的苍老与凛冬的寒意。
“我没有想到最后会值如此高的代价,”他终于叹了一口气,“如果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招他进来。”
陈锦闻言便笑了。
他已经完全不见了一年之前与胡老板在四川谈论此事时的羞愧和内疚:“有失才有得。我还在担心这会不会不够,师父。”
“等出了这个门,再去德国镀完金,他就不再是你的徒弟了。老孙肯定会把他拉到嫡系里……如果他真的有才华,未来也许会变成北方派系的中坚力量。阿锦,这你都知道吧。你还把那么大的片区让给他们……明明可以用最简单的办法解决,你也不用和丝勉离婚。你为什么一定要……”
陈锦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站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玻璃看向外面渐止的飞雪。
“师父,我从前觉得你说的这些,比天还大。”
“现在却觉得这些事情不值什么了。”
“活到四十岁,反而比年轻人还任性……我自己也觉得有点过分。”陈锦轻轻笑了笑。明明是在自嘲,但他的嗓音却平和而安宁,“可是,现在我只能这么做了。”
隔着顶楼院长室的玻璃窗,归于彻底沉默的陈锦看到自己所爱的那个人,像往常一样背着双肩包独自一人走出了一院的大门。
可是那个人再也不会像平时那样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陈锦安静的凝视着那个人远去的身影。
空荡荡的院长办公室里,忽然响起了轻微的手机铃声。
正在泡茶的胡老板循声抬头看向自己的徒弟。
这个铁血冷酷、令圈内闻之胆寒的中年人,此时此刻正带着难以察觉的真挚笑意对着话筒轻声说:“好的,我一会儿就回来。”
而窗外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