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苦役营(1 / 1)
眼中所见都是荒败的景象,越往上就越荒芜,山脚附近本还能见到一些绿色,到了山腰处那些绿意就分外浅淡了,如果石头间青黄的杂草也能算的话。欢庆被士兵押着经过山腰,还没有停歇,一直往上,到了接近山顶的地方。
有一片极大的空地,应该说原来是空地,现如今这片空地被奴役和零碎的木头和杂物给填满了。瘦骨嶙峋,满脸都是灰土,几乎认不出容貌的奴役三三两两的,背着大大小小的木材走来走去,走得慢了些的,时不时得挨上几鞭子。
落鞭子的军官横眉怒目,一脸横肉,嘴边的胡茬与皱纹都沾染了凶恶之气,特别跋扈地横亘在脸上,好像多看一眼就会招致一鞭子。
粗嘎嘎的声音不断在周围响起,在空荡荡的山上显得尤为响亮,更让人觉得那些沉默的苦役可怜可悲。
这毫无生气的地方。
欢庆近距离看到这苦役营,心中着实震动。原先只是听闻韩王赵頫性情暴戾,自家军士算是人,别家军士别城百姓都不算得人,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嗜好——将人做苦役,如猪狗般驱使侮辱。
从囚车上被赶下来,她看着这一地景象,头开始疼。
蓦然觉得有些对不起小圆,夸下海口说过几日便回去了,这如今的光景……怕是不死上一回,是回不去了。可她与阎王爷的那一点交情……还有第三次?!
长叹一声,欢庆飞快地认清了事实,这项技能在她刚来这时代时运用得非常生疏,现在几乎炉火纯青。
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她朝押解她上山的士兵笑道:“我要在这里干什么活?每天分吃的给我吗?”
那士兵一愣,理解不能地盯着欢庆的笑容,随即照准了她的腰踹了一脚,把她踹到了地上,喝道:“废话少说!要你干嘛就干嘛,不许耍花样!”
“真是不聪明!”她轻声嘀咕,“难道不是要拿着我要挟宋胖子?把我折腾死了,宋胖子的肉岂不是飞走了?”
那士兵见她不动作,还嘀咕,又踹了她一脚,疼得欢庆龇牙咧嘴,“滚去干活!做奴役还这样多话,找打!”
“是是是,我去!”
她艰难站起身,手脚上这一副重得不是正常人可以承受的镣铐死死拖着她,像是要把她拽到地底下去。每走一步,都得跟这股强悍的力道做斗争,她只得走得十分缓慢,刚到一个手拿鞭子的军官面前就又吃了一鞭子,“没吃饭呢?跟爬似的!去干活!”
本来就没吃饭!
欢庆不敢说,又艰苦卓绝地与镣铐做了漫长的斗争,挪到那些苦役之间,抱起一根不算重的木头,跟着一帮子风一吹就能倒下的苦役走。
临近山顶,风大,又湿寒重。
没干上多少时间的活,刚刚被踹的那两脚和吃的那一鞭子后劲儿就上来了,风吹到将裂未裂的伤口上,轻轻地剐着疼,吹了没一会,伤口又热乎乎地烧着疼,跟浇了一把盐似的,而后没多久,风吹着皮肤已然冻得减轻了知觉,于是疼痛又轻了些。唯有腰上那两脚,大约是踹出了青紫,酸着疼。
欢庆默默感受着身上的花样疼痛,努力把有关牧吟山庄的一切都刻意忘到脑后。
不能想,万一想了流点泪,泪水附着在脸上,让冷风嘶嘶吹着,岂不是又开发了新的疼法?
还不如发点抖,牙齿打个架,胳膊震个动,好歹发些热能取暖。
那士兵把欢庆扔在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山里后就回去了,竟然也没有什么话留下,只对那个挥鞭子的军官说了句“别给弄死了”,饶是死过一次,听到这话,欢庆还是忍不住一阵心抖。
果真是时代不同啊!
命如草芥,众生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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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回了营地,走向杨子路的营帐。
帐子里,周德和殷通两人给绑了双手,满身狼狈却不输气势地站着,一旁是威武勇猛的何虎将军,杨丞相则是一脸淡然负手而立。
“报杨丞相,已将曹云婵送至苦役营。”
“好,下去罢。”
士兵刚退出营帐,周德便气道:“小人!”
杨子路笑得奸诈得意,“小人?何为小人?”
“你就是小人!欺人妇孺,还将她带去苦役,哼。”周德转头不去看他,“真亏了你还能自称儒生谋士,不过是行若狐鼠。”
“你说甚么!”一旁的何虎拔出剑来,“信不信老子宰了你!”
“何将军息怒。”杨子路拦住何虎,面上十分和平一点也没有生气,反而笑道:“欺人妇孺?谁的妇孺?我可是听闻此女子并不是宋王的夫人啊。”
“你……”
“此女子不知何许人也,半年多以前为人所救,因容貌酷似宋王夫人,这才被你们找上了门的罢?”杨子路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几句话说得周德与殷通瞠目结舌,“二位若是不信,回头我再那女子,看看她是否承认她就是宋王夫人。”
周德想起在牧吟山庄里欢庆的言辞,心头一凉:她定是不会承认的!
杨子路见他一言不发,脸色难看,又道:“这样罢,今日我便放了二位回去。二位回了宋营去问问张伯荆,我也好确认了,今日擒来的这女子到底是否他的夫人。若是,子路一定差人将夫人平平安安地送回去;若不是,怕是宋王便管不着我韩营的琐事了罢。”
“你说得好听,若是她在苦役营里有了闪失……”
“我韩营当中没有一人能够被粮饷养着又不做事。”杨子路收了笑容,“不过是稍微干些粗活,就算得此女子是宋王夫人,我可听说宋王原配夫人出身沁县,一直为宋王操持家事。一些粗活,像夫人这样的奇妇人,定是不在话下。”
周德被杨子路几番话堵得心头发难,若是在此时与他翻牌,他心中实在没有胜算。更何况这牌……还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宋王夫人。心下一番计算,目下也只有先回去禀报了宋王才好了。
杨子路见他神色几转,又露出笑容道:“来人,备马,送二位回去!”
周德回到栎城,一脸的如丧考妣。
宋王张伯荆大概也听闻了一些消息,见到周德与殷通一身狼狈地走进议事厅,神色凝重,他默然坐在首座,两人心中的石头久悬不掉,又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主公。”周德郑重跪道:“此次周德有辱主公使命,事情……办砸了。”
宋王看了眼也跪下的殷通。
殷通道:“大王,殷通始料未及,愧对大王。”
宋王来来回回把二人又看了个遍,长叹了口气,“行了,都起来吧,我都知道了。”
周德起身站到一边,“主公,如今这情势……”
“杨子路那王八蛋!”他话未说完,宋王抓起一旁的茶杯就往地上猛地一砸,哐啷啷碎了一地的瓷片,茶水四溅,“他他娘的敢!他敢动我的人!混账东西!”
周德不敢硬接宋王怒气,一言不发站着。
宋王气得粗喘了一阵,平了些气,问道:“你们这次去,云婵她说什么了?”
“这……”
“支支吾吾的,说!”
“是……”周德拱手道:“此番我与殷通前往山庄,本想接回夫人,岂料当时山庄里人众口一词,说是他们不曾在半年前有救下过一名妇人,倒是……倒是救下过一位姑娘,这位姑娘自称……姓吕名欢庆。”
“什么?”宋王皱着眉头,“吕欢庆?”
“是。”周德见他没有发怒,又继续说:“这位姑娘见了我与殷通二人也并无熟悉神色,一口咬定她并不是夫人,周德不知其中何故,是以也不敢妄下定夺,本想带着她回来与主公您一见,没想到……这路上出了这样的差池。”
宋王出了口气,“也怪我,没想到。”他语气中有些自责,“赵頫那人自视甚高,他是不会干出这样的事情!要做也就只有杨子路那王八蛋,一肚子他娘的花花肠子成天计算老子。”
“此事动静不小,怕是杨子路也瞒不住赵頫。”
“他是瞒不住。”宋王眉头深锁,“她当真一口咬定说自己不是大夫人?”
殷通适时道:“确实如此,臣下有细细看她神态,不像是作态的样子。我等与大夫人并无甚交流,是以也不敢确信。”
周德道:“可容貌确是一模一样的,只是那姑娘梳着未出室的少女发髻。”
“还有这等事?世上真有长一模一样的?”
“一切都未可知啊,主公,现如今我们是被那杨子路摆了一道,给牵着鼻子走啊。”
“不慌。”宋王沉了脸色,“不管她认不认,也不管她是不是,就给我一口咬定了,她就是曹云婵!他杨子路使诈抓走了宋王的大夫人给囚禁在军中,把这风声给我放出去!”
“主公,这……怕是有损您威名啊。”
“管不了那么多了!”宋王气急败坏,“现在就给我一口咬死了,天天说他杨子路抓我大夫人,他赵頫奸诈小人欺兄弟之妻,给我使劲往外传!我就不信搞不臭他赵頫的名声!他给我好看,我也把他给拉下水,一个都没得跑!”
思忖半天,也没有别的更好计策,周德只得领命:“是,主公。”
这一头宋王把茶杯给砸地上了,那一头却是韩王把竹简公文给砸地上了。
赵頫狭长的眼睛气得给睁大了不少,威风凛凛的铠甲因为他的动作而甲片抖动,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仿佛是应和着他的盛怒,跟配乐一般,将整个帐子都充满了他的凛然怒气。
“你好大的胆子!杨子路!”赵頫指着杨子路的鼻子大骂,咬牙切齿地吼:“这等宵小之事你也做得出来!你还敢瞒着我擅自做这样的事情,你真是好大的军师啊!”
“大王息怒。”
“息怒?哼,好,你倒是说说如何让本王息怒!你让这军中将士如何看待本王?你将本王置于何地!”
“大王有所不知啊,此女子我猜测她并非为宋王夫人。”
赵頫微愣,疑上心头,“甚么?”
“早前我曾派人打探过,此女子乃梁牧经商途中救下,之后就给接回了那丹丘山好生待着。一直未有传出说她是什么宋王夫人,她也从未承认此事,更是在周德前去接她时候否认自己并不是曹云婵,她说她叫吕欢庆。”
“吕欢庆?”
“是。”杨子路继续道,“而且此女子毫无妇人模样,出言也是无状,没有甚么大家之风。是以我猜测她并不是宋王夫人。”
赵頫听到此处,已然平了怒气,问道:“那她是谁?”
“怕就是一个与宋王夫人十分相像的人。”
“那又如何!”赵頫听着又生起气来,“她若只是个普通女子,你将她捉到军中服苦役,亦不是甚么君子做派!既是打仗,我赵家军雄赳气昂,如何能打不过他张伯荆?竟是想这些歪点子!”
“子路明白大王正直高义,可是两军交战,更是与张伯荆这样的奸诈小人交战,大王不可不防啊。”杨子路见赵頫神色有些松动,又加了一把劲劝道,“而且此女子不认她自己是宋王大夫人,宋王却认啊。她还能在梁牧那样的人的府上待上半年有余,竟也不是丫鬟之身,这其中只怕也有猫腻。”
“梁牧是上回送与我军粮食的那个商贾?”
“正是。”
赵頫冷笑道:“既是与他有瓜葛之人,你捉来了,是忙着为我赵家军树敌?”
“大王,我们将她捉来时候可并不知道此人是谁,我们只道是捉了宋王夫人。”杨子路说着摆出一脸的老奸巨猾,“我们如何对待这女子便是看了宋王的脸面,倘若宋王上心,我们便善待此人,倘若宋王不认她……”
“你这是指使梁牧去怨恨宋王?”
“大王高见。”
赵頫眯起眼睛,梁牧这个人他知是知道的,却是十足看不起。一个斤斤计较的商贾,两面三刀与他又与张伯荆周旋,没有立场也没有气节,着实是小人之流。若是真能让梁牧和张伯荆这两个小人杠起来,也不失为一个好计策。
他这才平了怒气,“倘若梁牧对此女子并无别的心呢?你这些招数岂不是白费?”
“大王,梁牧是个商贾,锱铢必较者,商贾也。这女子能在他山庄里白吃白喝,也无甚所长,依着他商人的脾性,如何能忍?就算梁牧对她无心,那便也撒手不管了,我们以此女牵制张伯荆,也并无损失。”
赵頫虽不齿,却没有再发火,“你这人,净是一脑子歪点子,跟你老师可谓是云泥相别!谁教的你!”
杨子路笑而行礼道:“子路只为大王霸业。”
他这话倒是说得真心,杨子路虽然做事让人头疼,忠心却可表日月。
于是赵頫终于也没有将他怎样,算是把这件事默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