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第八十章(1 / 1)
几天后,迎来史上不是最丑的新娘但却最冷清的婚宴。
虞毕出和蒋沛菡做主婚人,观礼的只有姬远格里诸葛韷和三儿,蒋翊在路上没赶回来,小乔是绝不会来的,大乔碍着兄弟情分不能露面,偷偷托人带了份礼,过场都没来走。
而即便在场的,除了姬远,没人露出真心实意的笑。
红盖头下的虞玫玫化着一生最精致的妆容,神态黯然,心想:这是个什么事儿呢?
随着扮演“赞礼者”丫鬟的一声“礼成——”,新人被送入洞房。
诸葛韷不耐烦地一按姬远转来转去的脑袋,“瞎转悠什么呢?”
姬远:“怎么我回来之后就没见过闻游?”
你回来都几个月了,才想起来。诸葛韷眼皮子抽了抽,看他的眼神有点鄙夷。
“小游走了两年了。”走下高堂的虞毕出道,他见姬远要追问,又说,“先开席,我慢慢解释给你听。”
姬远看了跟在他身后的蒋沛菡一眼,装作没事样地与虞毕出并肩而行,边走还边道:“一桌人都凑不齐,玫玫姐肯定很伤心。”
虞毕出笑:“有什么好伤心的,她又不是和这一桌人成亲。”
姬远沉默了会儿,无言以对。
酒席上,虞凡和虞巧已经就位了,虞毕出和蒋沛菡各坐一边,姬远挨着虞毕出,旁边是诸葛韷三儿还有格里。
圈子空了一角。
原来,是顾甑可生了顽疾,要南下求医,顾闻游偷偷跟去了。
姬远提问:“为什么不找诸葛先生去看看,一定药到病除。”
诸葛韷斜了他一眼,吃菜,不说话。
虞毕出,“先生也算是蒋家这边的人,以小游他爹的性子,你觉得能接受吗?”
“哦……”
虞毕出见他若有所思地点头,有意无意地擦过这个话题,“再说,要不是你教他对他爹说那样的话,他爹也不至于气病,他也不至于一声不吭不辞而别。”
“我说的是实话。”姬远反驳,而后又皱眉担心起来,“不辞而别,他还会再回来么?”
“不知道,”虞毕出道:“南方大片都是蒋家的地盘,他竟然不肯让先生看病,应该也不会找蒋家旗下的其他大夫。所以我在怀疑他爹南下的真正意图是逼小游离开这里。”
“这么阴险。”姬远的话脱口而出,突然发现气氛不太对,怎么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说话呢?
他扫视一圈,格里已经在吃饭了,酒一滴都没碰,蒋沛菡一言不发地喂着两个孩子,一派母性。三儿吃饭倒是一向乖巧,诸葛韷的视线偷偷扫过自己两眼,有些莫名其妙的。
他低下头,突然也不说话了。
虞毕出给他夹了一筷子菜,“阴险也说不上,人总有那么点‘己欲’,小游若是自愿离开,我们也没法说什么。”
姬远还是没说话。
一旁一向乖巧的虞巧不开心了,她在这儿坐老半天了,爹爹一眼都没瞧过,一直和那个姬远叔叔说话,还给他夹菜。想着想着,突然委屈地大哭起来。
蒋沛菡已经,连忙把她抱到怀里哄,连问,“怎么了怎么了?”
虞巧细细软软的指头指着姬远,一边哇哇大哭一边口齿不清地叫,“爹爹疼他不疼我!”
被无辜牵连的姬远:“……”
出乎意料,虞毕出毫不在意她哭,他冷漠的眸子瞟了眼虞凡,虞凡缩脖子躲到娘亲身边。
他道:“平日我宠着你冷落你哥的时候也不见你哥大哭大闹,怎么就你特别了?”
一个不到四岁的孩子哪能听懂这个道理,只觉得爹爹好凶,哭得更响亮了。
蒋沛菡看了他一眼,轻拍虞巧的背,哄着,“巧儿乖,娘疼你。”说着一手抱女儿,一手牵儿子,走了。
诸葛韷的筷子敲敲碗边,似笑非笑对三儿道,“吃饱没?”
“饱了。”三儿放下碗筷,蓄势待发地看着他爹。
“嗯,”他站起来,“走,咱爷俩去消消食。”
“好。”三儿跟在他爹身后,屁颠颠走了。
格里放下碗,一个饱嗝等于向俩人打了招呼,然后一个手势,也走了。
姬远嚼了两口菜,食之无味,抿着嘴吞了。喝汤,白水似的,咽了。
虞毕出抓他又去夹菜的手,“不想吃别吃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姬远抬头,垂眼,“我没怪你,只是想不通为什么这里会变成这个样子。”
虞毕出顿了顿,收回手。姬远扔筷子,狠狠做了个深呼吸,绷着脸转向他坐着,憋着气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怀着满满不悦。“毕出,你怎么能这么不在意呢?他们是你的人心是你的左臂右膀啊,你连他们都服不了如何去服天下人?”
他从前并没想过一定要做皇帝,只是见到姬远站在虞歏身边有些不爽,心想,既然什么人都能做皇帝,为什么他就不行呢?他还是天命所归。
可是,他并没有什么动力。
姬远说世人不值得他倾尽一切去爱,而他,只是没这个兴趣。比起号令天下无敢不从的帝王神威,他更喜欢看人仓皇失措,为生存患得患失。
因为他看不惯庸碌的人,人怎能这样安于现状还自得其乐,每天抱怨东家长西家短又嬉皮笑脸在一起纳阴乘凉。分分合合无数遍的世道与人情,生老病死怨憎离,如此坎坷辗转一朝却毫无所得……如何能忍受?
当然他也知道,世人不可能都出彩,他的想法不过无事生非。然而……老天没眼,送来姬远,那个曾什么都不懂却什么都自以为懂的傻小子,助他掀了这虚妄的太平盛世。
然后现在呢?现在要怎么办?
“不服我服你也是一样的。”他说。
姬远真的被他气炸了,挖遍脑子也想不出一句想对他说的话。他倏地站起来,要走,又被抓住,只听虞毕出道:“今晚去你那边,我心里有点乱。”
……
姬远房中。
刚进内室的姬远被一把抱住扑在了床上。他半个人沾着床榻,膝盖弯曲正好脚尖着地,一只手夹在俩人中间,另一只手暂时自由。总的来说,是十分不舒服的姿势。
他扭头,看着靠在自己颈窝的虞毕出,从没见过他这种样子。
“远儿……”虞毕出一说话,姬远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种情况换谁都好不出来,喜欢的人压在自己身上,还贴着自己的脖子叫自己的小名,热气混着旖旎的暧昧,和小猫挠人似的。
姬远当时就全身汗毛炸开了,小腹又热又紧,口干舌燥,心肝上一群蚂蚁举族迁徙,爬来爬去慢腾腾的没个消停。
他忍耐了会儿,抬起那只自由的手,轻轻放到虞毕出的背上,用尽量男人的低哑嗓音道:“啊,我在呢。”
听完这声回应虞毕出就开始了小动作。姬远觉得自个儿脖子一阵发痒,脑袋都僵了。他扭头,手掰虞毕出的脑勺,嫌弃地往一边推,“等等等等毕出,换个姿势行吗,我难受。”
虞毕出停下动作,手臂撑起身子,看了他几眼,躺进床铺里。姬远揉揉腰坐起来,回头望,也不知如何是好。
“过来。”虞毕出拍拍自己旁边。
姬远仰面躺过去,眼珠子转向一边。
虞毕出起先也是仰躺着,姬远躺下之后翻了个身,变成侧卧,注视他的侧脸。
被幽幽盯着实在是件不痛快的事,姬远受不了了,开口:“毕出……”
“我有话想说,”虞毕出道,“但我从来没和人说过这些事,不知怎么开口。”
“……”半盏茶是沉默的时光,姬远侧过身面对他,认真地做出一副自己值得信任的表情,诚恳道,“说吧,什么都可以,我听着。”
虞毕出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心想,这怎么就是个男人呢,分明只是个不大的孩子。说实在的也是,姬远真正的阅历只有五年而已。然而他比很多人更敢拿起,更果断放下,也只是因为比其余人少了那十几年的阅历。
他曲着身子往前挪了挪,两人几乎是面贴面的距离。姬远一直是耐看的类型,远着好看,近了也难挑出什么毛病。唯一的区别就是,那双本生动灵活的眼睛,现下却看不出悲喜,犹映月池水,美而无神。
虞毕出叹了口气,手指不可控地触了触他的眼睑,轻轻摩挲,“你怎么就那么不讨喜呢。”
姬远眼睛一眨一眨,作懵懂状。
虞毕出看着就没了说话的心思,心里悬着的气莫名消了。他翻身闭眼。“算了,睡觉吧。”
话吊一半算是个什么意思?姬远不满了,爬起来晃他肩膀,“你怎么这样?说话不算数!”听到虞毕出佯装的平缓呼吸声,他更不干了,一口一个“毕出”叫得孩子气无比,听的人快生出罪恶感了。
虞毕出最怕他这样叫自己名字,每次都十分想抓着他的衣领教训——姬远!你的男子气概呢?好吧,虽然和自己比起来他真的是个孩子得不能再孩子的人。
虞毕出仍闭着眼睛,伸手一抓,甭管拽着什么,就这么往眼前一拖,姬远摔进了床内侧。床内侧本来就没多大点地方,塞一老大不小的男人还是有点挤得慌。幸好虞毕出还有点点善心伸出手臂,才没使姬远的石头脑袋直接撞内墙上。
对于摔那一刹那,人就是有那种缩脖子的本能。姬远慢半拍,枕上虞毕出的胳膊才畏畏一缩,结果脑袋和肩膀正好夹住虞毕出的手臂……
他没空觉得尴尬,先松口气,手脚安全,哪儿也没碰到,就是地方有点磕碜。他曲起腿,膝盖顶了顶虞毕出,再看他,没反应,又顶了顶……
三番过后,虞毕出觉得自己脑袋里的弦被拨了一下,没忍住挑起了嘴角。姬远见他终于有反应了,正要开口,虞毕出的另一只手突然环过来,将他结结实实抱在了怀里。
话噎在嘴边,姬远受宠若惊地瞪着眼睛,这还是虞毕出第一次主动抱他。
“谁教你这些磨人的小动作的,和三岁小孩儿似的。”虞毕出半压在他身上,脸蹭他的发首。
“无师自通。”他很不要脸地回答,并且很快适应了这个幸福的状态,一只手掰虞毕出的胳膊,继续磨人,“你刚想说什么来着,告诉我呗。”
虞毕出敛下眼皮,手指从他发间穿过,“本来有挺多话想说,可看见你这张脸就什么都没了。”
“什么?”姬远听了不满,要爬起来,又被按了回去,这回连腿都被压住,只好没底气地嘟囔,“还从没人嫌弃过我的脸。”
“哼……就是太好看了,所以我忘记要说什么了。”虞毕出轻笑,被姬远这么一胡闹,他是真的忘了。
姬远哼哼两声不说话,心想:怪我咯?
虞毕出抓着他的头发,目光放空,口气随意地道:“说说你的想法吧。”
“我?”姬远仰脸想了想,“说哪方面?”
“什么方面都行,你觉得最重要的。”
唯有思考这方面的东西不像个小孩的姬远道,“主要还是人心吧,我一直还觉得你手下的人太少,晟月的人精干,但未必有领军之才,除去大乔小乔和格里之外就再没别人了吗?”
“我人缘不好,不讨人喜欢。”他话说得是理直气壮,姬远听得都想把“没出息”三字糊他脑门上了,这么人模狗样一人,竟然一点上进心都没!
“你给我去找吧,原来的计划达成还有几年,这段时间我就陪你走遍大江南北,去找所有你满意的人好不好?”
第一瞬间,姬远是被这句话暖到的,第二瞬间,他抬手拍上了虞毕出俊俏的脸,“现在最先考虑的是王府的人才对,为什么你对虞凡和虞巧的态度那么差,四年前你和沛菡姐的关系明明没那么糟,还有格里,他以前很喜欢说话的,大乔小乔现在也很少来王府了,快说快说,到底为什么?”
这些问题,没有一个是他能回答的。为什么态度差?他没觉得差啊,只是看着不顺心脸色冷了点而已。蒋沛菡,互不喜欢又两相生厌,关系能好到哪里去。至于格里和大乔小乔,他说不上来。这四年间他大多数时间都在各地奔波,很少去看他们的情况,去了话也不多,总觉得停下来就空空荡荡的,也没什么好说。
想到蒋沛菡这里,他突然想起另一个问题,就想逗一逗姬远,“我要是和沛菡恩恩爱爱的,你不吃醋么?”
姬远本来不太消停晃晃悠悠的手停下来,赌气似的道:“有什么好吃的,本来你们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他有什么资格呢,甚至连情人都算不上。
“那她发现我们的事情怎么办?”虞毕出口不择言问出这个问题就觉得自己过了,蒋家是整个王府运转的支撑,而蒋沛菡是连接之间的枢纽,他决不能放弃蒋家。但假如没有姬远的从旁协助……
“那你就说是我骗你说我是女扮男装的,但是我俩清清白白,你还没来得及验明正身,然后趁早始乱终弃,回到正妻身边。”
虞毕出无奈,“胡说八道什么呢,你的正身还用验,女人成你这样也不用指望嫁出去了。”
“那怎么办,难道和她说我是公狐狸精下凡,专门迷惑男人的?也没人信哪,哪有狐狸精那么笨把自己搭进去的……谁让你偏是个男的!还是个想做皇帝的,要是个普通人多好,谁管你喜欢的是猪还是狗……”姬远说着说着声音低下去,虞毕出一低头,发现他竟泪流满面。
“干嘛呢!男儿有泪不轻弹……”虞毕出给他擦脸,姬远一翻身,把脸埋到他怀里,一边吸鼻子一边道:“谁让我什么都没有呢,要是随便有点什么就直接把你拐走了,可是我什么都帮不了你,只能怂恿你去坑别人……”
虞毕出丝毫不能理解他的脑间回路,也想不通他怎么就一下子哭了。但他说出的此番话并不是为了安慰他。
“要真被发现了我也不会站在她那边的。”虞毕出一边说一边拍他背,“皇帝做不做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我想看的你已经给我了,剩下的放任自由也无所谓。”
“不行!”姬远抬起头,这回变成他据理力争,“那那些无辜死去的民众怎么办,而且现在世道都搅乱了,肯定会有人趁乱起义,你退出不就给他们做嫁衣了吗?”
虞毕出失笑,捏他脸,“你是真把以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我最初的目的本不是为了做皇帝,只是想为祸人间。那时你还说要站在我身边,想看看我能把这世道覆成什么样子呢。结果回四年虞都变成个仁义之师,反倒开始同情起那些被你害的人了。”
姬远小声嘀咕,“……大家活得都不容易。”
“是啊,那死了是解脱吗?”他问。
姬远想了许久,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虞毕出依旧捏他脸,口气放轻松许多,“世上本来就没两全其美之事,史上哪个开国皇帝不是踩着尸体上位的,就是起义失败百口相传的烈士,身底下还有无数的尸体给他们垫背呢。你那天不是问道士牺牲少数拯救多数是不是他的道义,他回答什么?”
“基于一定选择的情况下,必须舍弃部分。”他一字不差地背下来。
“没错,世间压根没有道义之举,一切都是为了一部分而舍弃另一部分。人们习惯将留下的多数称之为正义,最典型的就是成王败寇的说法。败寇底下的就不是人,是活该死的畜生么,有些王朝还传颂君主宽容似海许败寇余党一条生路,那样的帝王最狠,名声也总的最好。”
“草木有心,万物皆灵。没有人能在不杀生的情况下不把自己饿死,‘人’生在世,就是件不利天不利地的凶器,‘行善’是狭隘圈子里的自利,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正义。”
“但是……”姬远稀里糊涂勉强弄明白,又生出其它问题,“我们不能因为本身就错的而去做更错的事情啊。”
虞毕出轻若蚊蝇的一声低应,缓缓抚着姬远的头,“所以现在,我不知如何是好,你替我做决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