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第六十三章(1 / 1)
事后的许多天,姬远一直在后悔,那天说的话简直就是他一生最大的败笔,狗屁不通偏还带个狗屁意思,白白浪费那么好的机会,下次……哪来的下次啊!他一想起那个冷场王就嘴巴哆嗦,感觉一辈子都不能好好说话了!
就在他心灰意冷自暴自弃连露露都懒得搭理的时候,尚彧的大蛀虫褚峥垣给他带来一个消息,他说,皇上打算让你入宫。
“啥玩意儿?”和小乔呆久了的北方音咬着舌头飙出来,差点自尽见如来佛祖去。
褚峥垣又口齿清晰地重复了一遍,说完还摸摸姬远的脑袋,他怕猫,但很喜欢狗,尤其是像姬远这种讨人喜欢爱咋呼又不咬人的小狗。
姬远还是不信,觉得他糊弄自己呢。直到见到那光下巴尖嗓子的不纯爷们与他手里拿的明晃晃的圣旨,他感到自己的左脚踢了右脚一把,疼的,不是做梦。
姬家少爷进宫侍读的消息很快在朝间传开,一直以来临深履薄的姬家终于踩上一块厚实的土地,抵消了姬承忠长期请朝假的冷淡人际。门可罗雀的姬家大门坎在连续几天被人踏破之后,姬承忠怒而关门,概不见客!
欣喜仍是一时的。这个年纪的皇帝本不需要侍读,更不需要姬远这种连私塾都没上过的侍读,所以姬远胆战心惊,他摸不透这位皇帝的性子,不敢贸然发言。
虞歏给他的任务很简单,只要每天替他整理奏折就好了。只是这“只要”的事通常一做就是一整天,而他只是整理,皇帝却要一份份看过去,目睹如此一月之后,姬远已经习惯不再为皇帝这个苦差事掬辛酸泪了。
“皇……”禀报的太监被虞歏瞪得噤了声,却步站在原地。这位就是去姬家宣旨的皇帝的贴身太监,何小白,大家都习惯叫他白公公而不是何公公,只因他的一张脸比女人还细皮嫩肉几分,忒白净。
姬远抖了一下醒过来,见到近在咫尺的皇帝时起床气立刻化为飞烟,四下逃散去了。
虞歏甩手,让白公公说话。
白公公:“小褚大人来了。”
“宣。”他若无其事地坐回龙案。
褚峥垣进来,第一眼就看见一脸迷糊的姬远肩上半挂着一件衣服,傻兮兮地望着自己。他撇撇嘴,忍住想笑的冲动,禀:“皇上,西疆的马送到了。”
虞歏的脸色立刻亮起来,奏折什么都不管了,“走,骑马去!姬远!”
“……臣在。”他提溜一下站起来,衣服落到地上,弯腰去捡,结果不幸把整理好的奏折碰倒了。他愣了一下迟钝得正要去捡,去褚峥垣一把拉住,小声道:“一会儿回来再收拾,别让皇上不痛快。”
他点了下头,被拽着往外走。
马已经被牵到狩猎场了,尚彧历代皇帝都热爱狩猎,几成传统,这狩猎场代代保存下来,愈演愈大,这一代,已相当于大半个皇宫。
狩猎场虽大,但周围守卫严密,非常安全,其中之人也无需有什么后顾之忧。
姬远盯着眼前三匹高头大马咽口水,感到无比悲伤——他没带腿扣。
虞歏和褚峥垣都已经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愣着干嘛?上来!”连声音都仿若空降。
姬远恹恹地道:“回皇上,臣……不会骑马。”
虞歏皱眉,“你瞎站着当然不会骑,上来,朕教你。”褚峥垣也接过话道:“就是,小远,你看你一年前还结实点,现在都虚成什么样了,别告诉我你连马都爬不上。”
“……”姬远尽力不出声地咬牙切齿,和颜悦色道:“回皇上,臣……腿脚曾受伤,架不住马背……还是在一旁看着好。”
褚峥垣没听说过这事,正想追问,被虞歏拦下,“别管他,我们去。”说完策马扬鞭,进了林子里,褚峥垣犹豫一下紧随。
等二人回来的时候,姬远已经快在原地睡着了,为什么是“快”呢?因为他一直站在原地没动,整整两个时辰。
褚峥垣已经不知道怎么嘲笑这个傻子了,不过他话没出口,就被看起来不太高兴的虞歏赶走了,包括赏赐给他的这匹□□的马。
姬远为了承担之前的失手之误,不得不继续回宫整理奏章。直到天黑,他仍没整理完,因为,他又睡着了。
他醒过来的时候,身上披着件衣服,外头漆黑一片。虞歏揉着眉头,仍在看奏折,脸上微微的不耐烦。
皇帝见他醒了,抬头道:“我派人去姬府捎信,说你今晚在宫中住下了。”
“……多谢皇上。”姬远说得自己都觉得没趣,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他觉得自己都快不会与人交谈了,于是又斗着胆子憋出一句,“今日奏章甚多,不如臣下替皇上分担一点。”这话说完没得到回应,他又立刻请罪,“微臣僭越了。”
虞歏舒了口气,毫不在意地道:“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爱看就看吧。”
姬远看了几份,确实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唯有一篇,写到虞毕出与平南王千金结亲的事,与一大串虞毕出意图造反的揣测。他看到最后的署名——褚有康,峥垣他爹。
听说人老了会特别执着,真是不假,一年多了还在关注这件事呢。不过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了,怎么还堆在这儿?怪不得小皇帝的奏折每天都看不完。
他心中有一个猜测,毫不避讳地举起这份奏章,“皇上,褚大人的这份奏折……”他的话没说完,被虞歏接过去,“朕知道,虞毕出要造反是吧。”
姬远认真地点头。
他闭上眼睛揉太阳穴,“朕记得虞毕出去年在姬府住过一段时间,你有无发现不妥?说起来,姬老将军就是在他离开后突然称病不朝的,你觉得他们勾结的可能性有多大?”
姬远被他问噎了,那天这位皇帝说自己去妓院已经够惊世骇俗的了,今日竟然问他他爹会不会和人勾结造反!他煞有其事地考虑了一会儿,道:“臣与虞郡王只有几面之缘,不甚了解,至于家父……臣从小接触不多,不好妄断,但姬家对朝廷的忠心日月可鉴。”
“还真是大义灭亲的观点。”虞歏懒洋洋地靠在龙椅上,斜眼看他,一双上吊的凤眼愈发凸显傲慢……姬远突然反应过来,为什么虞歏这样一个说话做事不温不火,本应毫无压力的人会令他害怕呢?因为他是皇帝?因为他能随时宰了自己?
好像都不太对……
“姬远,你好像很怕朕?”虞歏挑起嘴角,他很少笑得这样明显,这样的真实。
姬远想明白了!是因为他傲慢的表情,太高高在上了,让人忍不住就产生自卑感!这是一切平易近人的话语都弥补不足的。
他冷静回答:“姬远不过一常人,对天子敬畏理所当然。”
“敬畏……”虞歏喃喃,似是出神,表情却没有一丝变化,严丝合缝得好像元瑶做的面具。
姬远彻底明白了,他不再恐惧这个可怜的皇帝。“皇上,为何选我入宫侍读,姬远自认无过人之处。”
无过人之处?“便是我看你顺眼了,这理由如何。”
姬远颔首,“此乃臣之大幸。”
善变的帝王一换脸色,“但现在不了。”
姬远面不改色心不跳,“臣愿改之。”
虞歏看着他,那副镇定自如的表情,分明已经知道了,还要逼自己亲口说出来么?这个人那么聪明,他第一眼见就知道,这人是懂自己的,可为何……为何……
他还是敌不过自己脆弱的傲慢,挥手道:“天色不早了,你去休息吧。”
走出暖阁的姬远瞬间如释重负,神情是回到虞都后从未有过的轻松愉悦。
他找到突破口了。
次日,姬远被准假一天回家休息。傍晚,皇帝面前被送上一盒酥与一壶茶。
之后的连续几日,皇帝都没有诏姬远入宫,倒请了一群太医去姬府给他看病,每天进进出出的一群酸儒大夫,看的絮环心神不宁,每每上前询问,他们一副副“节哀顺变”样,和死亲儿子似的,太对得起医者父母心这句形容,只是无视了真正亲娘的感受。
再看姬远,该吃吃该睡睡,生龙活虎的,哪有一点病态。
就是俗话说看不出来的病才是大病,这让絮环更加着急,不断追问,而姬远的回答永远是“娘我没事。”“他们是大惊小怪。”“娘他们其实是脸抽筋,和我半毛钱关系都没。”“娘哟,我的亲娘,你看我浑身上下哪根筋不对称哪?”“之前治好你的神医都没说什么,轮到这群人班门面前弄什么斧。您就放心吧!”
姬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他娘糊弄过去了,乐颠颠地准备回去补个觉,这群太医也是闲的,没事一天到晚往他家跑,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得。
他走进小院,姬老太正从佛堂出来,他便自然地过去扶了一把。
一年不见,除了肉眼可见的衰老,大概就是肉耳可闻的沉默。姬远年纪还小,不懂得“老”为何种苦,只觉内心悲怆,不能自持,如眼见他母亲死一般睡去时一瞬间的恐惧。
到底是疼过他的人。
被搀着走到小院门口,姬老太停下来,喑哑的嗓门如老旧的铁片摩挲,说不出的苍凉,“远儿,你好自为之。”
她这么说着,轻轻掰开姬远的手,独自一人走上无人扶持的小径。
姬远站在原地,方才浮起的心再次垂下。
那样闲来无事又诸多杂事的几日后,皇帝再次诏姬远入宫侍读。皇帝看起来心情不佳,姬远看着那成堆的奏章就明白了,老老实实坐下来整理。
虞歏:“无关痛痒的小事直接处理,不用呈上来了。”
姬远没在故作姿态地推脱说“不知何为无关痛痒”,专心致志阅章。
虞歏扔下最后一份,转头看姬远。姬远阅读速度奇快,几乎一目十行,一份奏折一眨眼便看完,他都有点怀疑对方有没有认真看了,于是便抽了其中几分检验成果。
心无旁骛的姬远没注意其他的,手中奏折中不大不小的“虞毕出”三字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他一看署名,又是褚有康的。这次不仅提了虞蒋两家联姻之事,还有安邑王与两位夫人猝死的事。字里行间笔底烟花,看的姬远太阳穴直跳。
他依旧诚实地递上这份“不无关痛痒”的奏折。
虞歏扫了眼,问:“你有什么看法?”
姬远:“……褚大人锲而不舍。”
虞歏轻笑一声,“是挺锲而不舍的,”随即严肃,“但朕问你的是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姬远只会周旋套人,还没在这种问题上骗过人,实在是棘手。他憋了老半天,脸都红了,才慢吞吞吐出几个字,“臣以为……是褚大人多虑了。”
“哦?说说看。”
姬远又考虑了许久,道:“蒋家财大业重,并无一丝兵力,安邑王一族历代惰懒,好奢淫,从无大作。臣觉得,两家联姻,未必带来祸患。”
“你口中这个‘无大作’的人可曾单枪匹马闯进敌营。”虞歏挑衅似的目光瞟了他一眼。
姬远眼皮子一抽,他记得对于鞑族进犯那件事,小皇帝的表现十分幼稚无措,还仓忙收了他爹的兵权,所以一直有人传他软弱无能。虽然程兴那儿的来的情报是“折中派”,但也是聪慧与愚笨的折中。
他不禁怀疑,难道是自己太笨了?所以还不如这个智力“折中”的帝王?
“这个……臣宅家多年,对外面的情况不甚了解。”
对于他宅家的说法虞歏很是理解,便冷淡地“嗯”一声以示许可。而后道:“成不成祸患都无妨,我知你爹忠心耿耿,无论出了什么祸事总能出面摆平,再不济还有孟老将军,他的儿子孟邹也挺有前途,你与他也是相熟的。”
姬远没想到皇帝这么信任他爹,那还三番四次强受兵符干什么,不怕打击人心吗?
他省了阿谀奉承之话,直道:“孟邹性子耿直,确实不错。”
虞歏看起来心情转好,他站起来,“难得你说几句偏私的话,走,出去散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