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第六十二章(1 / 1)
当今圣上姓虞名歏。歏者,气盛之人也。
姬远赶着一车女眷,车轱辘声在身后抑抑扬扬,偶尔弹起一颗石子,敲打在他纷乱如杂的心上。
虞歏,综合各方概述,是个不怎么样的人,严格地说,就是凑巧投错胎滚到皇后娘娘肚子里的普通人。比如说,历届帝王一般分明君与昏君,这位就是不折不扣踩在折中线上的庸君。不聪明,不蠢笨。不坚毅果敢,也不暗弱无断。喜爱吃喝玩乐,却不荒废朝政。无过人功绩,更无大错可循。
总结出以上几点的姬远抓耳挠腮好几天,摆出一个终极表情——如临大敌。
淮安寺地处淮斛线绵淮山上,距虞都不过十来里路,就是慢腾腾的马车赶上小半天也到了。
今日十四,淮安寺是久负盛名的大寺,香客络绎不绝,其很大原因还是当今圣上笃信佛祖,常年祭拜的缘故,也有一些人专门为了一睹圣容而掐准时间前来烧香。至于令人忧心的安全问题……尚彧的繁盛延于上任皇帝虞乾的勖安之治,商运水路发展迅速,还延伸出纸币一物。但发展,只是部分的发展,中部贫穷而落后,山匪问题常年严峻,朝廷每年都得派兵剿匪,清完一次,来年又是春风吹又深。
姬远仔细研究过尚彧的地形图,真心觉得都城的位置选的糟透了,往南紧挨着淮斛线,往西北处不远是那个巧夺天工的倒三角状的群匪岭交接豁口,绵淮山又是西北—东南走向,若是群匪势起而南下攻之,简直连条活路都没。当然,弃都保帝少部分人迁移是另当别论的,否则他也不会在韶关功夫。
“远儿?”絮环挑起车帘,她的脸颊长了些肉,面容红润,除了说话有些气短外,看不出病态。
“啊……娘亲,到了。”姬远喝停马车,双手撑了一下车辕使得双脚不受冲力地稳稳落地,丝毫看不出伤残的端倪。他利落地放好脚踏,扶絮环下车,紧接着是两个丫鬟,待她们扶住絮环,他再次伸手搀老祖母。
这一马车,就是姬府的全部女眷了。
一行五人,入寺进香,拜佛,祈愿。
姬远故意扶着姬老太慢慢走,遇见有人愿意让位也笑着推脱,说什么心诚则灵,执拗地老实排队等到了傍晚,才完成一切流程。
他上唇下唇交碰了许多次,才心满意足地站起来,然后一看天色,装模作样地苦恼,“都这么晚了。我去找主持大师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借宿一晚。”
“阿弥陀佛,施主,本寺今日不留客,请施主下山,山脚自有客栈。”一个冷面冷心的老秃驴把姬远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客套话堵了回去。
姬远为难地看了眼母亲与祖母,“大师,我母亲身子不好,祖母老迈,看白日的客流,想必山下也空房缺缺,您不能通融一下么?”
“寺规如此……”还望见谅四字没出口,讨人厌的老秃驴的话就被打断了。一个年轻一点的秃驴走上前,双手合十,恭敬地说道:“师兄,我认识这位老夫人,留他们住下吧。”
姬远眨眨眼睛,孩子气地不掩饰自己的欣喜,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心中的老秃瓢,心道再不让我们留宿我就在佛祖面前诅咒你一辈子长不出头发!
“既然如此,师弟,你领他们去厢房。”老和尚不知姬远的恶毒心思,毫无悲喜地答应下来。
“多谢。”姬远感激地道,扶着奶奶跟上那个挺善良的和尚,一边好奇,“奶奶,你认识这位大师?”
姬老太太点头,“你抄的佛经都是经他手抄的。”
姬远:“……”还真是微妙的缘分。
他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和尚把各人送进各人的房间,最后停在姬远房间的门槛前。
“大师,还有什么事?”说实话,姬远十分讨厌和尚,这种无欲无求的表情看一眼能让人不爽一年。
“小施主,要抽签吗?”他说。
姬远一愣,一说抽签的事他就想起了库拉姆草原的那个无名道士,那张不知所云的空亡签,下意识答,“好啊。”
和尚保持双手合十的姿势微微颔首,带着宠辱不惊的笑,“请与小僧来。”
姬远跟着他来到一间禅室内,扫过一眼便能望尽的素雅摆设,心中莫名沉静下来。
“大师怎么称呼?”
“戒空。”他摆弄一把签文,像是初出茅庐的神棍,长了张人模狗样的面孔,走路做事都是道骨仙风,唯独碰上这签文手生的不行,一看就是个半路出家的骗子。
姬远没仔细观察,而细细品味起了这个名字,“不该是戒酒戒色戒尘缘么?空是指什么?”其实他心里有点底,佛家不是说空即是色吗,所以他想是不是这个和尚觉得戒色太露骨了,于是改成了空。
“空乃虚无,意指无欲无求,无悲无喜。”戒空平色道。
“你们出家不就是为了这个么?”姬远胳膊肘架在腿上,手托下巴,坐没坐相,等着这个半吊子算命的什么时候弄完。
戒空将签文放进竹筒中,道:“佛祖普度世人,无悲无喜如何解世人之爱憎喜悲。小施主不信佛的理由便是如此么?”
“你怎知我不信佛?”说完姬远就为这个蠢问题拧了自己一下,被带过去了!
“小施主面似虔诚,心却无神。祈愿时看似诸多心愿,心底却未述一字。”他顿了顿,“佛乃无望之人的信仰,小施主心中有所依仗,便无须信仰。戒空说的可对?”
姬远打消了对这个人是神棍的看法,不依不挠地追根究底,“那你的意思是,来这里烧香拜佛的都是无望之人?”包括明天要来的皇帝也是?
“因人而异。”这次他只简简单单说了四个字,“小施主想抽何种签文?”
他想了想,道:“姻缘。”又补充,“大师,你告诉我,怎么个因人而异法?”
“若是人力之所及,又何须依仗神佛,”他道,“但世间也不乏好逸恶劳之人。”
“就算是好逸恶劳也没人会把全部赌注压在天上掉馅儿饼上吧?”姬远接过竹筒,晃……
“所以因人而异,一切本是信则有不信则无。”他捡起姬远掉出的签,光洁脑袋连着的前额皱起一道褶,“小施主已有意中人?”
被问到这个问题的姬远忽的挺直后背,僵尸似的啄啄脑袋,心想,这和尚看起来真有那么一点本事,不会真能算出来吧?想罢他又否决,世上怎么会有怪力乱神这种东西呢,不要心虚,不要心虚……
戒空背扣下签文,一点都没有履行“戒空”这个名字意义地无悲无喜道:“小僧道行浅薄,望不见小施主的情路结局,凡事因果,命中之事无可随意篡改。唯有劝上一句——万事慎重。”
然后姬远就被“夜深了”的蹩脚理由赶出了禅室,莫名其妙回房间,本来还想拿那个签来看看呢。
屋内的戒空将背扣的签翻转,上面空无一字,竟又是空亡?
戒空叹了口气,他的签中不放置空亡签,签上的字是被磨掉的,原意为——失之交臂,悔不当初。这不是什么大凶大煞的字眼,重点是这是一支双向签,抽到双向签的人一般命途多舛,且牵连甚广,主要看的还是求签之人的身份地位及影响范围,平民百姓还好,若是……
他叹了口气,民之所祸终避无可避。
禅室门被无声无息推开,一位身着藏蓝色道袍的人悄然进屋,戒空看见他毫不惊讶,面如沉水地将手中签文递与他。
道士看了一眼,收入袖中,问:“有师妹的下落吗?”
戒空摇头,“师妹贪玩,也识大局,恐是被人世间什么人影响了才有意藏匿行踪。”
道士对此不置一词,“无妨,继续把情郎关盯紧了。”言罢,衣袖一挥,已转身出门。
诗中有句叫“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姬远一大早就在寺里转悠,好不容易找到这片花林。他没见过桃花,对这种脆弱而美丽的东西也没兴趣,只是据情报说小皇帝很喜欢在桃园里喝茶,于是便找来了。
“这真的是桃花吗?桃子从哪里长出来的?那么多花能结很多桃子吧,树枝这么细不会被压断掉么……”他捧着一朵花在那里碎碎念打发时间,心里实际有点小紧张。
“远儿!”
“娘……亲。”姬远一贯昂扬的口气徒然变了调子,脸色有异地打量面前一众人。
戒空道:“方才遇见姬夫人与姬老夫人寻找小公子,贫僧便自作主张带她们过来了。”说完有模有样地行了个聊表歉意的礼。
他摆摆手,走到他娘身边,盯着另一边身穿龙袍长眼睛的人都认识的“熟人”,忽而觉得头顶一个晴空霹雳。他眨眨眼睛小声问他娘,“皇上?”
“无礼。”老态龙钟的姬老夫人一敲拐杖,声音黯哑。
“不妨事,各位请坐。”小皇帝,就是虞歏笑眯眯手指点了点石桌,“姬公子,又见面了。”
正忙着让座给戒空大师的姬远一滞,腆着脸抬头,倏地跪倒在地上,磕头不起,“草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皇上,信口开河无遮拦,请皇上恕罪!”
戒空不识时务地超度了句:“阿弥陀佛。”
姬远内心:臭秃驴!老子咒你下辈子也长不出头发!
虞歏对这场景没反应,不温不火道:“朕只是欣赏你的待人接物风格,没别的意思,起来说话。”
姬远唯唯诺诺站起来,横看竖看就是个软骨头被宠坏了又没见过世面的世家子弟,絮环盯着他的脸笑出来,抓过他的胳膊拉至身边,用手绢擦去他鼻头沾的一点泥。
姬远被她的旁若无人的宠溺闹了个大红脸,愈发不敢抬头。
皇帝看在眼里,垂眼喝了口茶,他的表情始终淡淡的,做什么事都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唯有那傲慢的头颅自始至终微仰,好像那脖子不知累似的。
絮环拉着姬远问:“我家远儿向来足不出户,不知何时有幸遇见的皇上?”
“娘,这是天子脚下,偶遇一下也正常吧。”姬远拽着他娘的衣角,蚊子小的声音像在撒娇。
“不久,就半月前,朕与峥垣去望月楼找乐子,正碰见姬公子路过。”虞歏放下茶杯,说望月楼时嘴顺得和御花园如出一辙。
气氛尴尬,姬远也不知道如何接话,这皇帝实在是太会冷场的,每说一句话都无人敢接。再说,哪有皇帝会这样明目张胆地说自己微服逛妓院的?
他努力憋出几声笑,说了句“缘分”“凑巧”什么的,带过这个话题。
然后虞歏一开口,又变成不尴不尬无人应答的话题。这样反反复复几次,内侍来催促回宫的时间到了,姬远才摇着狗尾巴欢快地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