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第五十六章(1 / 1)
两女一男,狭小车厢的旅途。姬远除了开始的几声嘻哈基本没说过话,歆合沉默地坐在另一边,歆离紧紧抓着她的手,生怕这世上唯一亲近的人再次离自己远去。
姬远一手撩着窗帘,目光紧紧随着马上笔挺的身影,他不确定自己还能看多久,还能明目张胆多久。
马车空间逼仄,视线一抬一切尽收眼底。歆合少了迎合的笑容,浑身笼络下沉稳的气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姬远无法面对,这也是他宁可脖子酸也死盯着窗外的一个原因。
他心虚了。
这样僵持了数来天,终于回到了情郎关,姬远如释重负,雄赳赳气昂昂地下车,满脸写着“你们的英雄回来了快来迎接吧”几个不要脸的大字。
“你们时间掐的真准。”虞玫玫满脸喜庆,一款虞毕出的手,“特地赶回来抱美人的吗?毕出哥也有心急的时候啊。”
虞毕出回给她一个“随你怎么想”的笑容。
姬远看着安邑王府里里外外张灯结彩挂满了红绸子,再迟钝也知道怎么回事,他觉得自己咧起的嘴角突然没味道了,但放也不是,继续也不是,有点累。
虞毕出走向蒋沛菡,“委屈你了。”
婚事不能太隆重,蒋颉也不能过来,对于女方来说,还是不太好的。
蒋沛菡在人前总是善解人意的,她俨然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带歆离歆合去安顿了。
虞毕出目光瞥向姬远,觉得他过分安静了。姬远一拍脑袋,从车里抱出两坛酒来,大大咧咧问,“安烜在山上吧?”
“前几天小五生病,山上太简陋没法住就搬到府里了。”虞玫玫回答他。
“哦,老房间是吧。”姬远应和一声抱着酒走两步,又退回来,嘀咕,“我还是直接把马车赶过去吧,来回跑不值当。”
虞玫玫莫名,问虞毕出:“小远好像没精神啊。”
“你哪次见他坐完马车活蹦乱跳的?”虞毕出留给她一个反问,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当天,姬远又和安烜拼了个烂醉如泥,一个横在车辕上,一个靠在车轮上,咋咋呼呼说胡话。
车辕上的安烜翻个身,抡着个空罐子敲姬远的肩膀,“你上哪儿找来的这温温吞吞的酒?啊?太不爽了!”
姬远一巴掌给他有气无力地拍开,“滚你丫的,温温吞吞还喝成这个样子,没出息!”
“你才没出息呢!”他一用力,酒坛脱手,“咣”的一下砸到地上碎了,他迷迷糊糊道:“这……这是温柔乡,最要命的东西,如附骨之疽……欲罢……无能……”
“呵……”姬远吃力地笑了一声,操起酒坛又灌了口,然后甩手一扔,醇香的酒液飞溅而起,落地生哀。姬远挑起一个不羁的笑容,心想:谁说欲罢不能的?
小六捅捅小五的胳膊,“老大是不是在发酒疯啊?”
小五斜了他一眼,捏着鼻子颠颠跑过去,手在不省人事的姬远跟前晃了晃,确定他醉了后,左右看了看,飞快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然后迅速退回去拉上目瞪口呆的小六跑了。
而后几天,姬远继续原本的日子陪着一二三四五六插科打诨幸福度日,就这样不经意的时间流逝中,先前埋下的种子终于发了芽,并以逆天的速度茁壮生长。
蒋绛带回这个消息的时候,安邑王府的婚宴正置办得如火如荼,优哉游哉的表情实在看不出这是一群灾难的始作俑者。
“大军已经接近偏纤了,你们绝想不到是谁带的兵,”蒋绛说这话无比严肃,原本阴郁的神色都显得稀薄下去。姬远本来没什么兴趣,谁领兵都一样么,只听蒋绛道:“是姬承忠。”
蒋沛菡看姬远,姬远看虞毕出,虞毕出看蒋绛。
“千真万确。”蒋绛强调了一遍。
虞毕出蹙眉:“我不清楚,程兴没有联络过我。”
姬远:“我听说程家和姬家是生死之交,你到底怎么挖到这个墙角的?”
虞毕出不说话,蒋绛道:“那暂时不重要,当务之急是怎么应对朝廷的军队。”
姬远托下巴想了想,不在意地说:“应对什么,又不是冲我们来的。”
他的话一出,顿时什么气氛都没有了,想想又不错,本来就不是冲情郎关来的嘛。但是,蒋绛道:“你之前放的那把火引起了外族的内战,虽然把欠屹族扯进来了,却使他们内部消耗巨大。即使他们此时一致对外,也根本不堪一击。”
蒋沛菡看了姬远一眼,决定不做评价。
姬远捧着脸瞄了虞毕出一看,直视蒋绛,“你明明有法子,还问我干嘛?”蒋绛一顿,看虞毕出,姬远来回看两人,“我的初衷本来就不是打仗,只是‘乱’而已,捣乱这种事三岁小孩子都会的吧。”说完他又看蒋沛菡,“沛菡姐,凌丝的病治好没?”
蒋沛菡摇头,“没有。”
“嗯……我去看看吧,说起来都是我的错。”姬远站起来,往外走。蒋沛菡讶异地跟着他起来,看了俩人一眼,出去。
“他是不是有点奇怪?”蒋绛印象中的姬远不适这个样子,至少没这么颓靡。
“间歇性的,一会儿就好了。”虞毕出道:“他说你有法子。”
蒋绛摊手,“简单,老办法,烧粮草呗。尚彧的军队一向很有秩序,尤其是姬承忠带的那支,不过这次似乎出了什么问题,粮草先行了,但军队走得慢,正好有个可乘之机。”
虞毕出点点头,“那你看着办吧。”
蒋绛敛起声色,又回到那副天生缺爱的阴沉模样,“你那么相信我。”
他笑笑,“都是一家人,说什么信不信。”
一家人?蒋绛想,可是连蒋颉都没有把他当做过一家人。
姬远走在前面,蒋沛菡拉下他两三步,不紧不慢。
若是之前他缺根筋没感受到,现在是深刻体会了,蒋沛菡对他疏远了,原因么,显而易见是元瑶那件事,不,是他对元瑶那件事的态度。大家都不喜欢冷漠的人啊,他后知后觉明白这个道理,明白之后又觉得是废话,谁喜欢冷冰冰的人呢,块木头捂捂热了还能用来打人呢,虽然不捂热也可以。
姬远的脚步有些快,他心里很烦躁,他找不到应对的政策,除了毫无益处的虚情假意的关心外。
“小远。”蒋沛菡叫住他。
“啊?”他回头。
蒋沛菡无奈地笑笑,“凌丝的房间在这儿。”
“啊……哦,我糊涂了。”他扯扯嘴角,突然又想找安烜拼酒了,喝醉多好,什么都不用考虑。
房间里还是一如既往死气沉沉的安谧,所有没活人的地方都是这样的感觉。姬远站定,对着墙上那个衣冠整洁的禽兽行了半刻的注目礼,心说长那么道骨仙风一个人怎么就那么……焉儿坏呢,到处破坏家庭和人生,好好在山里修炼不食人间烟火得道成仙不好么?非出来捣什么乱。
他在心里翻来覆去用上所有骂人的话把这道士凌迟了遍,走向凌丝的床边。
凌丝啊,之前那么讨人厌的一个活蹦乱跳的女人,还撺掇元瑶把他的脸改成了女人面孔……现在却傻啦吧唧睁着大眼睛一动不动躺在床上。难得那么勾人的一双桃花眼,只剩下一只……
都是自己的错,他想。
蒋沛菡上前,道:“之前那幅画挂起来的时候凌丝有一点点反应,元瑶莫名失踪说不定真的和这个道士有关……”
她的话没说完,姬远冷冰冰的调子想起来,“沛菡姐,就算元瑶活着,一个清心寡欲的道士留她在身边做什么呢?”说完,他立刻缄默,反应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但是大家真的不知道吗?元瑶已经死了,不可能活着了。为什么不愿意接受呢?只是因为他薄情?
“对不起。”久久没听蒋沛菡说话的姬远终于承认了自己的不识趣,夹着尾巴跑了。
“菡姐,为什么?”床上本来活死人似的凌丝偏了偏头,不再成双成对的眼珠聚起光芒,除了那道狰狞的伤疤外,一切与常人无异。
蒋沛菡走过去替她捻被子,低低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不是我的主意,辛苦你了。”
莫名其妙的凌丝拧拧眉头,她脑袋还一直在痛,无暇分心去深究他们的心思,只是觉得,蒋沛菡最近越来越不开心了。
一头撞出去的姬远闲逛到诸葛韷的院子,三儿在院子里扫地,看到他来,不那么羞涩得打了声招呼。
“先生呢?”他问。
“爹爹在给……一个新来的姐姐看病。”说到这个新来的姐姐,三儿的脸有点红。
姬远想摸摸他圆不溜秋的脑袋,只是三儿比他还壮,怎么觉怎么别扭,只得强硬制止住自己的行为。
新来的姐姐,歆离吧,这几天也没见过那对姐妹,他想了想,决定走人。
“兔崽子,回来这么久也不知道来看看!”诸葛韷千年不变的欠揍声音从后方不远想起。
“先生。”姬远讪笑着回头。歆合陪着歆离从屋里出来,见到他,行了个礼,“姬公子。”
“哎,别别别,”姬远受宠若惊有点手足无措,丝毫没有风月舫上那副巧舌如簧的样子,他问歆离,“嗓子好了么?”
歆离点点头,“多亏诸葛先生。”
“啊……呵呵呵……”他傻笑。
不耐烦等着的诸葛韷出了口气,“崽子,进来让我看看。”说罢转身进屋。
姬远太感谢猪大叔了,立马得令蹦过去,顺手关门。
诸葛韷的趣味一如既往,屋内黑黜黜一片,窗户都堵起来了,只有内室点着几盏幽黄的灯。
“先生,你每天在里面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连条缝都不露。”姬远抖抖鸡皮疙瘩,里面好阴冷。
“舌头还利索么,刚我还以为打桃结了呢。坐这儿。”诸葛韷指着一个凳子。
姬远大大咧咧坐下,毫不羞涩地道:“没办法,做了亏心事,总得担一段时间,淡了就好了……嘶——痒……”
诸葛韷拍了一把扭来扭曲的姬远,不出声已示威严。姬远怏怏地忍耐,终于知道三儿包在兔子心里的凶狠馅儿是哪儿来的了。
诸葛韷捏完他的手脚,戳了戳他的左胸肋骨,“真他娘的瘦,看你吃挺多,直肠子吗?”
姬远不太自在地动了动,没吭声。
“我是才听虞丫头说你那时还断了两根肋骨,有没有不舒服过?”
他摇头,“没感觉。”
“你也是命硬,碰上这么多倒霉事还能活到现在。”诸葛韷往旁边一坐,扔了块糕点进嘴里,把盘子一推,“咸的,要不要?”
姬远摆摆手,接着他刚才那个话题,“我也这样觉得,臭虫都没我厉害,只不过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看我怎么尽倒霉了。”
诸葛韷嗤笑一声,将盘子拦回来,“你不是才说么,做了亏心事,那就不叫倒霉,叫报应。”
“放屁,明明我是先倒霉再做的亏心事。”
“哟,连放屁都会了,”他二皮脸地街上,大嚼特嚼,腮帮子鼓鼓的,含含糊糊道:“年轻人,老天爷未卜先知,全看在眼里呢。”
姬远瘪瘪嘴,又低喝一声,“放屁!”
诸葛韷不再嘲笑他了,口气不那么欠揍地道:“所以说你是年轻人,就算一无所有也还有年轻能仰仗,等到老了,看你还敢不敢说这话。”
姬远不说话了,片刻,问:“那先生,你年轻的时候信老天爷吗?”
诸葛韷斜眄他一眼,幽幽吐了俩字,“忘了。”
姬远:“……”不想告诉我就装得像一点么。
他叹了口气,开始自暴自弃地怨天尤人,“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前十五年被关着,好容易蹦跶出来了,还没好好享受人生呢就这么废了。”还偏喜欢上个男人,上辈子是作了什么孽?还是说他上辈子是禽兽啊,所以命途多舛得不忠不孝不义。
诸葛韷拿起茶杯冷笑一声,“臭小子,活该你生来就瘫掉,看你还会这么想。”
姬远一边长长“唉”了一声,一边飞白眼给他,心说这姓诸葛的看着挺正常啊,怎么会喜欢上一个男人呢?纵然他已练就风吹雨打皆不怕的厚脸皮,还是没好意思把这糟心的问题问出口。
于是他脑子转了转,“先生,你说男人和女人区别在哪儿啊,除了不能生孩子,其他都一样吧。”
“一样你个头!你见过男人和女人似的说话嗲声嗲气还翘兰花指的吗?”
翘兰花指的不是太监吗?他没见过女人翘过兰花指啊。姬远这么想,兴奋地道:“我见过见过!鄞嘉那边有个南风馆,就在歆合姐她们的船边上,那个老板说话唱戏似的,还翘兰花指!”
诸葛韷沉默了一下,“你关注那种地方干什么?”
姬远一脸无辜,“没见过就多看了几眼。”
他放下茶杯,不耐烦道:“你到底想说什么?赶紧说完赶紧滚蛋!”
姬远怯怯地看了他一眼,“我只是觉得,男风这种东西就像家族歧视一样,拘于陈规,又碍于世俗面子,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差别大了!”诸葛韷的四个字听得姬远心底一颤,“抛开世俗的佳话那么多,你听过一个有关男人和男人的?”
姬远脸色发白,他看过无数的民间故事,别说佳话,连个平善的结局都没有过。
“追根究底还是男女有别,男人和女人可以互补契合,但是两个男人,要怎么让一个去完全包容另一个?即使磨合了……即使……额……”诸葛韷停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呆呆的一脸可怜样的姬远,碗口粗的神经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你……你怎么了?”
姬远眨眨眼睛,傻兮兮“啊”了一声,慢吞吞道:“因为先生你看起来很情深意重,为什么说起这件事比普通人还偏激呢?”
诸葛韷听到这个词低笑了一声,说不出的自嘲,“情深意重?若不是情深意重又怎么会害死他。”世上还有比感情更害人的东西么?
听他这个自言自语姬远就知道自己办坏事了,但是又不知道怎么办,心里一个劲儿地骂:姬远你今天是吃错药了吗,干脆把舌头咬咬断得了。
“那个,先生啊,我……我……我错了。”最后只哭丧着憋出这么一句话。
“姬远。”他抬起头。
“嗯?”
诸葛韷无比认真地说:“我奉劝你一句,年轻人什么路都该闯闯,唯有这一条,死都不能踏步!”
姬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