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第二十五章(1 / 1)
流川在病房里待了很久,久到他终于相信泽北不会再听见他的只言片语,久到足以将这些年的爱恨离合,全数再经历一遍。
一个人,重温两个人的故事。
所谓回忆,便是永远,隔着千山万水。
流川是一步一步走回公寓的,单车并不是忘记了,只是踏出住院楼的那一刻,突然不想回身,哪怕只是转身到楼后的停车棚去取车。
就这样一直往前,看上去漫无目的。
夜,是在什么时候重又降临的,流川无知无觉。只是街上行人稀少,大部分商铺都已上锁,唯有为圣诞与新年准备的霓虹,五彩缤纷,闪烁不休。
他与买醉归家的年轻人擦肩,他们三五成群,喝得面红耳赤、兴头尚好,大声地互相调侃。路过大型商场前的圣诞树,还不忘一脚踢了摆放在树下,用泡沫做成的礼物盒。水蓝色的彩纸包装,翻滚了老远才停下,众人又是一顿意义不明的哄笑,交叠着数声口齿不清的咒骂。
他路过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落地窗前,有女人只身坐在圆凳上,捧了一杯热饮,望着浓墨重彩的街道默默垂泪,垂泪却不抽噎,如一幅油画般,静止不动。女人身后的店员,正搭了铝梯,忙着上上下下的给货架补货,在大亮的白炽灯下,露出烦躁的神情。
尽管没有车辆往来,流川仍在十字路口的红灯前,住了脚。街对面,衣衫褴褛的拾荒者,还在逐一翻搅道旁的垃圾桶。用数量众多的红色小彩灯,缀成的“新年快乐”四个大字,喜气洋洋,就悬挂在那佝偻的身影背后。
他转进一条小巷,始建于清朝的红墙黑瓦矗立眼前,深褐色的木门斑驳紧锁。镀金的行楷楹联垂在佛门两侧,“似僧有发,似俗脱尘;作梦中梦,悟身外身”。门里门外,一个世界。然而空门无数,佛法无量,难破痴人一梦。
流川一直走,一直走,见人笑见人哭,见人辛苦见人闲散,见人执迷……却没见人觉悟。
直到关上自家的防盗门,将一切隔绝在外,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他不知道别人要什么、想什么,更不知道别人又是怎样熬过那些艰难的时间……
在摸黑的房里,他给自己倒一杯水,服下一颗曾为泽北准备的镇静剂,关了手机电源,想换得一晚安睡。他再也不用为了身侧人的一声咳嗽而惊醒,一次呕吐而起身…...
今夜,他们终于都可以好好地、沉沉地睡上一觉,像年少时一样。
与他的最后一晚,流川一夜无梦。
翌日,在没安窗帘的房间里,流川被刺目的阳光叫醒,却又因药力的作用,头脑昏沉,浑身乏力,呆望了许久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没有消毒水的味道,没有早间固定不变的查房,没有走廊上纷杂的脚步声,也……没有泽北。
他伸手摸到了就扔在枕边的移动电话,打开电源,有一通花形的未接,许是因为关机的缘故,对方又换了短信——
泽北荣治先生于今晨四时五十二分病逝,十二月二十日。
流川将被子拉过头顶,把太阳与手机全都挡在外面。隆起的棉被,像是一座孤坟,他要趁着药力尚未完全消散时,再度入睡。
这场浩劫已全属于他一个人,直到他生命的尽头,直到他不得不将之带进坟墓的那一天…...
一周后,流川已打点好一切。
他买下一个几乎没有什么装饰的木质骨灰盒,店主说是珍贵的黑紫檀,开了很高的价钱。流川不甚了了,却也不想还价。他究竟不过是觉得这块简简单单的木头,看着比那些雕龙刻凤的玉石,更温暖罢了。
即便逝者已感觉不到,但活着的人,却还是觉得冷。
真就像渡边先生曾说过的那样,亡者本不需要被安葬,真正需要告慰的,是活人的心。
流川是在房东诧异的目光中,退掉租房的。因为他表示不会带走房里,那些原本属于他的家具。许是觉得受之有愧,房东破例将提前退房的违约金还给了流川。比起他留下的大床与对开门冰箱来说,的确是微不足道的一点钱。
而流川已经带不走这些沉重的家什了,他情愿将它们留下来,与那辆单车一起,静候命运所指派的新主人。而在那人眼里,它们将会回归它们本来的模样,没有任何感情与故事,只作为亿万家居中最平淡无奇的那一个。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像他们两人当初将这些东西一一买回家时一样,并不会想到自己正在使用的人造品,其中的任何一件,都极有可能比他们自身更长久的存在于世。
带得走的,带不走的,不想带走却不得不带走的,还有那些再想带走也终究带不走的……剪不断理还乱的人生,他选择将明天,交给一张K字头的火车票与出自花形的一封推荐信。
他与他的目的地,相距一天一夜。
他会在时速始终不超过一百二十公里的火车上,随着铁轨缓缓轻晃。会看见一片接连一片的农田、炊烟与人家;会穿过漆黑的隧道,只听见火车的轰鸣声被这个狭窄的空间,拖得老长老长;会在临时停车的月台上,买一份当地的土产充饥,也许是造型奇怪的烙饼或者风味独特的面条……
最终,流川背了一个鼓鼓囊囊的户外背包,装着衣物与一些书籍,电脑与部分日常用品。再将骨灰盒用一块黑布裹得严严实实,抱在怀里,却又不想为他人发觉。
他在正午的阳光下,最后一次踏出这间公寓。
刚一出门,便被迎面而来的日光闪了眼,下意识地猛眨了几下,才终于适应。一扭头,发现邻居正在往门上贴福字。
新的一年,是真的要来了。
有人继续活着,是因为有无数人相继死去。那如山的死者,为活着的人,托起每一天的太阳。
所以一个人,究竟要怎么度过一生,才能证明别人的辛劳与生死都是值得的?
流川想到这个问题时,突然很想听听那个善于思考与辩白的男人,会怎么回答。但他终究只是摇了摇头,将这个莫名的念头,抛诸脑后。熟悉的街巷,已不会再有一辆车,为他等在路旁。
他迈出离开的第一步,并告诫自己,莫再回头……
“小鬼头,敢不敢和我单挑?”
“流川,想见你一面,也太不容易了”。
“小鬼,我没事的,你可以不用那么紧张”。
“流川,现在我想知道……你想过以后的事吗?”
……
没有人能毫发无损的走完一生,未来,注定有人缺席。
阳光下,男人沉默独行,朝着光与影的混沌处,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