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第二十四章(1 / 1)
泽北终究没有捱过新年。
但情况也没有像花形预计的那么糟糕,流川在二十四小时的陪护了泽北半个月后,重又恢复了只在探病时间留院照看泽北的状况,直至十二月的到来。也正因泽北病情的阴晴不定,流川早在开始留院过夜后不久,便辞了事务所的兼职,只一心抽空继续做自由翻译。而仙道,流川再没见过,甚至彼此间也没有过一通电话或是短信。
流川仍记得,他带着一点衣物住进病房的第一天,泽北望着旁边的那张加床,一整天都没有说话。流川想叫他不要胡思乱想,但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他不忍心欺瞒。
直到翌日早餐时,泽北才徐徐开了口,对流川说,不要在他弥留时,试图挽救他。不要送他去重症病房,不要在他的喉咙里插管,不要电击,也不要强心针。
而流川听了,却没有一点表示,没有回话,甚至也没有点头,只仍替泽北搅动着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粥。尽管他一心只想大发雷霆,只想摔了面前的餐盘,将这些浓稠的玩意溅得到处都是,再将病房里的一切砸个粉碎,让警报器在整栋楼里响得惊天动地,然后无须任何理由的,把前来查看情况的每一个人都打得头破血流。
愤怒,源于自身的无能为力。
“小心烫口”,他舀起一小勺粥,送到他嘴边。
不动声色,他还是不动声色,仿佛根本没有听见泽北刚才的那席话。
泽北却没有张口,只有些迟缓的抬起左手,轻轻握了流川持勺的右手。那只原本强而有力的右手,此时此刻,却因一个调羹的重量而微微颤抖着。手的主人不察,却被面前人,一眼识破。
流川扭过头去,始终沉默。
泽北也无法言语,只静静等待,等待掌心中传来的微颤慢慢停止后,才终于喝下了那勺,早已冷透的粥。
十二月初,流川再次在病房里留宿,一晚又一晚,每一晚都值得庆幸,又都难捱得无法入睡。
终点的到来,战斗的结束,流川到底为之准备了多久,仔细一想,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兴许,比泽北还久还长,兴许,是早在临床男子跳楼的那个夜晚……
流川又开始一闭眼,就会见到那张床。那张冰冷的空床,孤零零地横在死寂的病房中。画面单一到怵目惊心,直逼眼眸,让人无法动弹。那里究竟是谁在世间的最后一站?究竟是谁曾躺在那儿发出弥留时骇人的气喘?究竟是谁辛苦一生,然后在此孤独的合上了眼?在梦里,流川愈发的不确定。最初,他以为还是那个满嘴烂牙的男人,而后来,却越来越多次的认作是泽北的病床。直至最终,他才发现,那是他自己的归宿……
泽北去世的那天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流川已记不清楚。与几年前,泽北在大街上转身走掉的那天,如出一辙。他的每一次离开,都成为了流川记忆里的黑洞。
无法愈合的罅隙,一次又一次的掏空他。
他只记得,从来都没有这么多医生护士,一同出现在这间病房里,六个人还是八个人。他们好像全都盯着泽北,盯着他在床上发出那种深重而艰苦的气喘。接着好像有几个在快速交谈些什么,又好像有两三个在手忙脚乱些什么。唯有一个声音尤为冷静,像冰锥一样刺破流川木然的真空罩——“有没有遗嘱?你要我们怎么做?”
“不要……不要……他不要…...”
每一个吐字发音都毫无力道,像烟雾一般飘渺,伴随着极短促的痉挛般的摇头。流川被抽空似的站着,就站在泽北的病床前,望了他,神魂却不知去了哪里。
花形闻言,立刻决定用药减缓脑膜炎所带来的颅内高压与肿胀,不做任何急救处理。于是,护士们为泽北戴上氧气罩,不断地大声呼叫他的名字,将他的头侧垫起来。
惊悚的喘气不知在何时陡然终止,像它毫无预兆的突然发作那样,又骤然消失了。
泽北陷入了沉睡,而那被垫高的头颅,却软弱无力的从枕上坠了下去,永远地……坠了下去。
战争结束了。
比他想象的更为迅速,更为容易,却更为可怕。
生命脆弱得只若一支花火,一旦燃尽,遽然成灰,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那些医生护士是怎么陆续退出病房的,流川毫无知觉。只有方才的那个声音在离开以前,向他仔细地说明了情况。说他们预计泽北会在今晚离世,但不排除苏醒的可能,若是苏醒,会继续给他注射。不论吉凶,他们会派人过来一直守着。而流川,可以留下,也可以离开。
病房里,重又恢复了宁静,只有他们两人,在荒凉的战场上,来不及落下一滴泪。
泽北看上去不再痛苦,甚至也不削瘦,为了维持他的体重,流川不知和他在饮食上争执了多少次。
曾听说,人在弥留之际,听觉会是最后丧失的感官。
他俯下身去,亲吻他,在他耳边细语——
“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流川会的法语不多,这是其中之一。没有刻意去学,只是因为……听过太多遍。
那些年,他在他枕边低述,中文或法语。他在他的沉吟中,渐渐失去意识……
时过境迁,好似什么都变得面目全非,更好似兜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