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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阴司里尽日弥漫着消沉的气氛,金黄色的巨大汤镬烧得滚烫,四周锁链缠绕固定,滚油在里面沸腾,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这是地狱严酷的刑罚之一。受刑的鬼魂战战兢兢排成一队,当差的小鬼面无表情地将他们一个个按进油锅,明明是令人兴奋的虐待场面,小鬼们却带着例行公事的神情,背负重孽的鬼魂因为害怕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焦烂的皮肉的气味弥漫开来。
“……以前,我想,这些人真傻,知道要受处罚,为什么还做呢?”范无咎看着油锅,若有所思地说。
“现在呢?”判官玩弄着毛笔,向他问。
“现在,我能够理解那么一点了。”
“你不要做傻事。”判官重复说:“他会回来的,他会死的。”
“……我不想让他死。”范无咎深深叹气,将脸埋进双手:“他太惨了,每一世都太苦了,我不想让他再轮回下去。”
“你到底有多爱他?”判官迷惑地问:“是不是我不要把他留下来比较好?”
范无咎摇了摇头,凝视着受刑的鬼魂:“一开始我以为我不爱他,后来我不得不爱他。”他的声音里含着深深压抑的苦痛:“在人世的那些时候,阴间这么多年,一道又一道的轮回……我有时候也想,还不如从来没有爱过他。可是他为了我在受苦。”
“我很想帮你……”判官说:“他投胎的时候要到了。”
范无咎绝望地抬起脸:“请你告诉我,任何一次,我都没有任何办法留住他吗?”
“别做傻事。”判官说。见范无咎转身就要离开,他又开口道:“其实……你觉得谢必安可怜,但他已经不再无辜了,他足够狠毒。这么多次轮回转世,他杀了无数人,身上满是罪孽和鲜血。”
范无咎异常疲惫地微笑了一下,千年来的绝望和悲哀,一瞬间凝聚在这苦涩的微笑里,然后再也无法抑制。等到黑色的笑容从脸上消失,他已经不堪折磨而彻底堕落。
“那又怎么样呢?”他说。
范无咎骤然转过身,不顾身后判官的喊叫,他向前飞奔,翻飞的黑色袍袖溶进无边的夜色。在昏暗的前方,奈何桥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青色灯笼幽弱的光线里,他抬起眼睛,朦胧地望见一袭白衣、身形瘦削的谢必安。少年站在桥头,往下望着宽阔平静的黑色河水。一只玉色的手搭在灯笼上,垂下的广袖笼闭了光线。
“你等一等。”范无咎喊:“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谢必安侧过身子,神情坚决又安详。
“我其实每一次都在劝你。”范无咎说:“放弃吧,不要再轮回了,你到世上只是受苦。”
白无常的神情中浮现出一丝迷惑:“我两天前就知道了。”他淡漠地说:“可是,我要去的……”
“不要去。”黑无常摘下高高的黑色纸帽扔在地上,走到他面前。他的语气十分急促:“算我求你了,你从来不听我的话,你总要听一次。假如你要折磨我,就任你的意思办,我不会反抗的,只是你不能走,那个人你在人间永远找不见。”
谢必安眨了眨眼睛,抿唇一笑:“我折磨你有什么意思呢?”他天真而温柔地回答:“我的心愿是……”
范无咎忽然觉得自己十分愚蠢,既然毁灭早已注定,最后时刻的胆怯也毫无意义。
“在这里。”黑无常骤然提高了声音,破碎嘶哑的叫喊像箭一样不受控制地冲出口,他顿时感觉口干舌燥,声音也颤抖着,他抓起一只谢必安的手。
“……什么?”
“你忘记了吗?”范无咎大声说,须臾间,象征倾覆的黑色的火焰吞没了他,他像厉鬼一样紧缩黑色的瞳孔。理智消弭殆尽,化为片片苍白的死灰,往昔千年的一切在他们之间迅速回闪,他看见谢必安抽搐了几下,发出低低的□□。消失的记忆回来了,如同地面上闪烁着阳光的清澈泉水,迅速回灌进他们之间,填补了那空虚的、近在咫尺又远若天涯的千年。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管我叫黑无常。”
他终于知道谢必安说的爱,是粉身碎骨而在所不惜。
“那么,你究竟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奈何桥上青色的灯火闪烁摇曳,他们面对面站着,一时无声。情形仿佛千年轮回中谢必安无数次梦想过的人间重逢,永远不可能的人间重逢。
不知道是否受到过于强烈的刺激,谢必安的嘴唇颤抖着,从失去焦点的眼睛里,泪水缓缓地涌出。范无咎握着他细瘦的手,持续地将法力灌入他的手腕,巨大的法力卷起强烈的风,他们的头发和衣裳猎猎地狂舞,黑与白在冥府的空中交织。
被孟婆汤禁锢的记忆悉数释放,一时间,谢必安嚎啕大哭,泣不成声,他狠狠地回握住范无咎的手,他以为自己寻找的人在漫长的岁月里杳无踪迹,却始终没有发现原来他就守在他身边,一转头就能望见。他曾无数次将他抛弃,犹若扑火的飞蛾一般向虚幻的空无扑去。这太可笑了,太荒谬了,谢必安像临死的人擭取最后的生命那样将范无咎紧紧抓住,强烈的法力冲击着他,无数道冷光之下的阴影将他分割成碎片。
谢必安撕心裂肺地叫起来:“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他一面哭泣,一面抬起脸来,用绝望的声音说:“……我想和你在一块,永远呆在一块,多少个春夏秋冬都行,多久都行,我……”
他依稀看见范无咎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样。”范无咎展现笑容,喃喃地回答:“我很愿意,我很愿意。可是不能了。”
尾音散落在狂风之中,霎时间,四面金光大盛,三途河中掀起巨大的黑色波浪,青色灯笼的光线尽数熄灭。无数威严高大的身影在朦胧中靠近,有感于众神的降临,厉鬼哭号之声越发凄厉,震耳欲聋,奈何桥被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的永别到来了,尽管他们只短暂地相聚片刻。
不许向喝过孟婆汤的鬼魂透露生前的事,这是冥府第一大禁忌,违者下油锅,永世不得超生。
大概判官之前已经发现范无咎很不对劲,料到他可能会违犯禁律,所以提前上报了阴天子。为着这从来没有过的破例,竟然惊动了冥界诸神一齐前来捉拿他。范无咎在说出真相之前,对这些心知肚明,早有准备。他最后留恋似地多看了白无常几眼,点了点头,随即猛地将他甩开。黑无常两三下攀上了身旁的青石桥栏,毫不犹豫地,他纵身跃入黑暗的三途河,如同巨蛇般的波澜瞬间吞没了他黑色的衣袍。
金光散去,风平浪静。
许久,谢必安在深紫色的草坡上悠悠醒转,腥风迎面吹来,怨灵草在他身边沙沙作响。
“范无咎?”他困倦地睁开眼睛,看见判官站在面前。
“这世上已经没有范无咎了。”判官冷冷地说。
谢必安难以置信地直起身子,判官黑色的背影对着他。他向不远处的三途河眺望,河流依然宽阔平静,泛着诡谲的漆黑光芒。奈何桥上,青色的灯笼已经点起,幽幽宛若鬼火,照亮了四方缓慢行走的孤魂。一切情形和之前没有区别,谢必安躺在河畔的浅坡上,还以为范无咎立即会向他走来,和他交谈。
“你们把他抓住了吗?拿他去下油锅了吗?”谢必安仰着脸问。
“我们谁也没抓他,他在跳下奈何桥之后,魂魄就自然消融了。”判官沉默片刻,回答道:“这个过程,远比下油锅要痛苦。”
“……你说什么?”
判官也不多解释,只是挥一挥手,让身边跟随的小鬼下到三途河边取了一盏水。他小心翼翼地接过盛水的白瓷盏,趁谢必安茫然无知地望着他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将水泼在他身上。
“你……!啊啊啊啊!”
“很痛苦是吧?”判官无动于衷地看着谢必安倒在草地上痛苦地翻滚,用手按住被河水灼烧的部位,从牙缝里拼命地吸着气。“范无咎只会比这更痛苦。三途河里的水是厉鬼化的,像你这样的生魂不会受到实际伤害,但他没有实体,如果浸进河水,很快就会和厉鬼一起融化了。”
“他可以选择在地狱里接受刑罚的!”谢必安将脸埋在深紫色的植物里,用因为疼痛而颤抖的声音喊:“为什么要这样呢!”
判官将素净的瓷白盏扔在草地上,苍白的器皿滚到谢必安额边,漆黑的余沥落进深紫色草丛中,吸收了厉鬼的毒,地面的怨灵草迅速地生长拔高,草叶泛着黑色的光。
判官看向三途河的水面,轻轻地叹气:“或许是他太绝望了。”他像一个有情感的人类那样地说:“他守了上千年,他觉得你太悲惨了。”
“……其实直到刚刚为止,我还不觉得我悲惨。”谢必安躺在深草内,慢慢地回答,声音里带着哽咽:“命运已经给了我最后一击,现在我唯一可以作为慰藉的东西都失去了,我真的什么也没有了,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去人世继续受苦。”
“——你爱他吗?”判官骤然转过身子,盯着他:“你到底是爱那个人世间的幻影,还是这个冥府里的黑无常?”
谢必安笑了,他的笑声越来越响,最终转化为疯癫的大笑,他发疯地笑,甩着脑袋呼号。
“我不知道!”他双手抱着头:“我不知道!这千年的轮回下来,我心里有的,不过是执念罢了!”
“如果不是执念,我哪会这样痛苦!明明只差一步,我就什么都有了,可我全毁了……”
谢必安口里絮絮叨叨说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沿着深紫色的草坡跌跌撞地撞向前走,判官看得分明,他向三途河走去,河水发出缓慢、粘滞的声响,厉鬼们偷偷伸出舌头。眼看白无常的背影就要融入河边黑暗的浓雾,判官终于下定决心,喊住了他。
“黑无常用魂魄换来了你的记忆,如果你也沉入三途河底,他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反正我也不会消失,还不如去陪他。”
“既然你不惜永远陷入黑暗,难道还害怕接替他吗?”
谢必安霍然回过身子,他瞪大眼睛,看着判官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来的,黑色的纸高帽。
“把这个故事守护下去吧。”判官郑重地说:“……黑无常的位置,需要一个不会离开的人来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