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四(1 / 1)
四
他像一个美丽的人偶那样遽然破碎了。
无论什么东西毁坏之前,总会在这个世界上发出最后一声响,只有谢必安是不声不响地破裂的。所有的声音都被庞大的人群淹没了,喧嚣的海洋之下是无限的静默。蓝天在他头顶,他看着天。苍白的云朵遮着他的眼睛,接着,许多只手,许多肮脏的身躯将那片天覆盖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坠入了痛苦的黑暗深渊。
美丽的人偶被众人扯碎,是从内部扯碎的,许多血和内脏涌了出来,散发着浓郁的腥气。他的皮肤惨白,眼睛死了,眼神空洞,他的嘴唇上全是鲜艳的血,头发上也满是□□,黑色的头发散乱着,在惨淡的日光下发出幽幽光泽——一个被盘弄坏了的人偶。
“这都是命。”判官叹息地说。
范无咎难以置信地垂下眼睛。
“他被起义军抓住了,然后押着他到王府去,逼着王府里的人开门。门自然是没有开的,那些人非常恼怒,于是当场就将他……”
“这么说来。”范无咎强自镇定地开口:“他是为了我死的。”
判官摇了摇头,眼神十分哀悯:“这都是命。”他重复一遍。
“您打算怎么办呢?”范无咎又说:“把他留下来了吗?”
“我还以为你会很乐意让他陪着你呢。”判官说。
谢必安死后,范无咎曾到人间去找寻他的魂魄,但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冥府的判官提前一步点名他做冥府的白无常,和范无咎搭档,谢必安没能投胎,他们的缘分未尽。
“他生前就拥有很强大的灵力,死时又怨气深重,很适合做这个,所以我没叫你去接他……要做鬼差的鬼魂,都是我们亲自去接的。”
范无咎沉默了片刻,他的双肩轻微地颤抖着,良久,他仰起脸来,因为太过激动和悲哀,声音有些沙哑失真。
“叫他做我身边的白无常——”他说:“很好,谢谢您,可是我对不起他。”
他想起自己站在那座有过谢必安的城市里,收拾着战火过后残缺的鬼魂。城中的土地烧焦了,王府里没有谢必安了,起义失败,首领们有的自杀,有的逃走,朝廷光一天就处死了三百个农民,那条碧蓝的河染成了鲜红。汉白玉的桥上溅着谢必安挣扎时留下的血,谢必安成了厉鬼,所以这血的颜色永远不褪,仿佛故意染上去的,溅在了漫长的古今故事中。
范无咎没有办法接受他是为自己而死的事实。
判官的手拍在他的肩膀上。
“试试吧。”判官说:“冥府确实缺个白无常,上一任已经投胎几十年了,不能什么都叫你做。”
范无咎其实很抗拒再度见到谢必安,他觉得以这种形式再续前缘只会更加痛苦,但当谢必安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念头有多么愚蠢,自谢必安死后一直摇摇欲坠的情感,在真正看见谢必安的那一刹那终于崩溃,他叫了一声白无常。
谢必安的眼睛清澈,头发乌黑,依旧是少年模样,身上没有一点伤口,现在谁也伤害不了他了。他穿着惨白的衣服,戴着很高的纸帽,在小鬼的带领下轻松悠闲地走进来,他喝了孟婆汤,在人间的苦难烟消云散,他谁也不恨,同时,谁也不爱了。谢必安的神色十分平静,他抬起头,望了望范无咎,向他微微一笑。
“我第一次当白无常,请多海涵。”
范无咎冲了过去,猝不及防地,他张开双臂将他搂进怀里,他回忆起那个起雾的秋夜,谢必安搂住了他,少年的脸埋在他的胸膛里,将毕生的痛苦娓娓道来,他不想放开,不愿意放开。
谢必安没想过会受到如此特殊的迎接,猛地颤了一下,迷茫不解地抬起头。范无咎凝视着那双眼睛,心中异常痛苦,如刀刮针刺,万千言语哽在喉头,他陶醉地将少年紧紧搂住。
或许这就是谢必安所说的爱?感觉如同十八层地狱一样残酷,如同烹煮人的油鼎一样炽热,如同三途河水一样漆黑绝望。
他此时不得不承认,对于谢必安的一切,他根本无法无动于衷……他非常在意。
“再也不会教你受苦了……”
谢必安疑惑地眨了眨眼,伸手擦拭他的眼睛周围。
“你在这儿做了多少年了?”
一起去勾魂的某一天,谢必安扶着头上高高的白纸帽子问,对于这种工作,他还有些不习惯。
“有些年头。”范无咎收拾着锁链,含糊地回答:“我不是从人间来的。”
谢必安立即睁大眼睛:“我还以为这里的鬼魂都曾经是生魂呢。”他说着,又笑了,声音渐渐低下去:“其实我怕你在我之前投胎……我觉得你挺好的。”
往事又重演了,循环的命运降临在他头上,范无咎漠然地望着远方,无数过去的情形像陨石似地砰然坠落,砸得他眼睛发黑。他将眼睛转向谢必安,少年模样,满脸憧憬,他顿时觉得自己什么也看不清。他在愧对纯白的谢必安的同时,又感到一阵罪恶的遗憾。谢必安为他而死,留在他身边,不记得他。
“你将来想去投胎?”范无咎问。
“……是的。我有一个人要见,有一句话要说。”
范无咎的手掌不自觉地弯曲了起来,他若无其事地问:“什么人?”
“我不记得了。”谢必安凝望着远处的奈何桥,笑容灿烂又天真:“我喝了孟婆汤以前也许记得,现在我只记得我说过要等他,约在一个桥上,我想了却这个心愿。”
……指甲猛地刺入手心,范无咎咬住了嘴唇。
“或许这都是你的幻觉。”范无咎猛地转过身去:“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人。”
“不,不是。”谢必安坚定地反驳,他的语气倒像是在说什么幸福的事情:“我记得他很温柔。”
范无咎以为自己只是害了他的今生,没有想到他害的是谢必安永恒的后世。从谢必安的话语里,他听见曾经想象的、毫无痛苦的幸福崩毁的声音,一切重又染上了悲惨的色彩。范无咎以为自己能将谢必安从悲惨的命运中拯救出来,然而谢必安的苦难是永无止境的。谁也无法阻止这少年的决心,一旦时间满了两百年,他就一定要离开冥府,寻找那个要等的、温柔的情人。他到人间只有受苦一途,他的轮回充满悲哀。
“不要走。”范无咎说:“不能走,你看一看我。”
谢必安最终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他穿着惨白的衣冠走向奈何桥,不曾回头,三途河上的腥风吹动他的鬓发,他的背影单薄,和那个深秋的夜里如出一辙。
尽管前一夜范无咎将他抱在怀中,不住地亲吻、抚摸、哀求、劝告,他恨不得将所有的情感尽数从心里掏出来,直到胸膛已经空洞,双手鲜血淋漓,谢必安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拿去,但是谢必安走了。范无咎不能违背地狱的规则,用过去的记忆来挽留他,谢必安仅仅是给予他冷淡的回应,那么多的眼泪洒在他身上,悲叹响在他耳边,谢必安默默地计算离开的时间,不为所动。
“你不爱我吗?”范无咎被迫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深感自己的灵魂已经堕落。
“我要去的。”谢必安站起身来说:“我要去找他,我只有这一个心愿。”少年温柔又冷淡地安抚他:“如果有缘,我们还能再见。”
但是……范无咎再也不想见到破碎的谢必安了。
人世间亏欠谢必安的人太多。他只要投胎为人,就必定要去复仇。然而他天生命薄,不能长久享有福禄,往往沉醉于片刻荣华,立即又短命惨死,等到下一次轮回再重新清算前世的仇恨。岁月流逝已近千年,人世的沧海化为桑田,曾经的王朝凋敝。全无踪影。谢必安始终没有放弃那个他在桥上等着又没有等到的人。他在多灾多难的人间苦苦寻求范无咎,范无咎却深陷在黑暗的冥府之中,看着谢必安一次次从他身边走过,进入轮回之门。
谢必安曾经是尘世的少年将军,飞扬跋扈,独断专横。銮铃声响,他骑在白马背上,疾驰过深黑的夜色。他率领军队包围了重臣的府邸,府中都是前世杀害他的起义的农民,大臣的家人哭泣哀求,最终用愤恨的眼神望着他,破口大骂,说他是乱臣贼子。
“先皇曾赐我们丹书铁劵,难道就不作数了吗?”
少年将军轻蔑地一笑,火光之下,意气风发。
“什么丹书铁劵,我没有见过。”
他一抬手,军队冲入府中,肆意杀戮,鲜血溅满了华美的影壁,庞大的宅邸湮没于红莲烈火。
然而,转瞬之间,少年将军又沦为阶下囚,谢必安做的事情太过骇人听闻,终究遭到了皇帝的抛弃。一个假传圣意的罪名将过去的一切推诿干净,谢必安拉到菜市口,凌迟处死。他撑过了整整三天,围观的人都感叹,原来人可以流出那么多的血。
后来,谢必安又做了年轻的山大王,十一岁杀人,十四岁入伙,那些山贼草寇将他比作秦舞阳。他抓住一伙从南边来的富裕的商人,抢夺他们的珠宝,把他们囚禁起来细细折磨。听够了无聊的求饶声后,他剥了他们的皮做褥子的外套,又将他们的脑袋割下来,串成一串,装饰在自己的军帐周边,同伙们为他这样残忍奇异的想法纷纷叫好。谢必安坐在人皮褥子上,抿着酒,微笑不已。
在遇见范无咎的一世,这些商人是他的爷爷和叔叔。
不久之后,山寨内讧,年长又阴毒的人得到了人心。年少的谢必安被污蔑成朝廷的奸细,用铁链锁住四肢,在寒冷的地牢里活活饿死。神智恍惚的时候,他曾舔舐石阶上商人们留下的鲜血。
后来,谢必安又做了江湖的侠客,寒剑似霜,杀人如麻。他死在爱慕的少女的裙下,那尽情利用、欺骗他的少女,到最后也没用哪怕带有一丝怜悯的眼神看过他,她将他的身子丢到旷野里,任野兽啃噬,化为白骨。
……无论如何,他还是没有找到那个人,他渴望的、黑色的温柔的情人,冥府里的黑无常。
“这都是因为我。”范无咎说。
那累积的爱欲和因果,随着不断地转生轮回,日复一日地沉重,范无咎即将不堪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