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手术(1 / 1)
张载焓话都不会说了,就盯着地板砖看。
“那天医院之后我想了很多。确实,你也是别人的孩子,我没有资格、也不应该这么伤害你。今天更是……载焓,你是个很优秀的年轻人,毛东爱你是他有眼光——其实这些我都明白,但我没办法过我自己心里那一关。你说毛东不正常,我是肯定有责任的,我不能不对自己错误的教育负责,我得对我的孩子负责——”
石丽雯说不下去了,有些哽咽。张载焓说实话一开始是在理解不了石姨的逻辑,但转念一想,突然明白了。
这是毛东他妈,他最懂的就是毛东,怎么可能不明白呢?
归根结底都是一样的,毛东和石姨都一样,最害怕的不是别的,而是自己爱得不对、爱得不够,害怕的是自己造成所爱之人的痛苦。所以,对于毛东来说,至爱和至亲,这从来都不是一个选择题,而仅仅是一个两难境地。
一个根本没有办法解决的,最后自己把自己活活困死的两难境地。
“阿姨,你听我说。你先不要想,先听我说,跟着我的思路走一下试试,好不好?”
石丽雯看着他,带着一种他经常能在毛东脸上认出来的表情,表示她在思考和评估。张载焓静静地等着,大概因为刚才对特情的处理让他在石姨心里陡增了一些可靠值,她最终点了点头。
“我们不说其他的,就从最基本的说起。您刚才的所有话,您这些年来的所有想法,都建立在一个基础认识之上,就是您觉得自己造成了毛东的痛苦,对吧。您认为毛东同性恋是痛苦的,并且毛东同性恋是您造成的。”
“是,我承认这其中有我的责任——”
“不,不是的,不对。事实上这两个结论都不对。没错,我也必须承认,您确实造成了毛东的痛苦,但不是因为您以为的这两个……命题。”
石丽雯看着张载焓的眼神竟然带了点笑意:“对。命题A,我的教育不当造成了毛东的不正常。命题B,毛东的痛苦是因为他喜欢男人。有什么问题?”
“首先,命题A不成立。”张载焓觉得这情景有点荒诞,也忍不住有些想笑,“命题A不成立,因为毛东不是不正常,更不存在您的’教育’改变了他的性向。想反驳这一条很简单,您自己想想,这几年您在试图补救所谓的错误时,有看到任何毛东因为您的影响而改变性向的迹象吗?”
机场广播一直在播航班延误和取消的消息,旅客情绪很不稳定。十点钟方向有人大概在看新闻,突然高声对同伴说:“机场关闭了!刚才差点出事故!”
天越来越阴沉,积雨云已经完全覆盖了本场,张载焓已经可以看见玻璃窗上稀疏的雨滴。
“那是因为童年对人格的影响更深入,很难改变。”
“我们不说改变,只说,东哥的性向有任何受到您影响的迹象吗?”
石丽雯沉默了。
“相信您也查过不少同性恋相关的资料——不,不说这个了,有些所谓学者的观点本身就有问题。那我们换个问题,您真的能想到什么您做的事情,可能导致东哥同性恋的吗?具体的,直接的事情。”
石丽雯立刻摇了摇头:“没有。我一直想不明白这一点。所以,大概我就没有一件事情做得是对的。”
这话砸在张载焓心上,让他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不仅仅是石姨,也因为他意识到,这可能正是他的父母曾经得出过得结论。
“不对,阿姨,不对……”他声音有点哽咽,“奥卡姆剃刀。任何无法证明其存在的东西,都更有可能不存在。”
石丽雯叹了口气,闭了闭眼。
“那毛东是怎么就能不正常的?”
“这就是命题B了。命题B更好推翻。因为早就有研究数据表明同性恋更大程度上是因为天生,您也看到过相关的材料吧?”
“我查到过。”
“那就是了。”
石丽雯双手攥着,坐得很僵硬:“那你是说,我儿子不正常,是他活该,是他倒霉,他做了什么,凭什么要变成一个不能被社会接受的人?”
“阿姨……”张载焓内心一紧,攥住了石丽雯的小臂,没有敢去握她的手,“阿姨,您说得对,他凭什么不被社会接受?他没有不正常,他太正常了,他太好了,他很优秀,他在工作上独当一面,在生活上爱我照顾我,按您说的,他还眼光好,爱上了一个值得爱的人。他想办法不让您难过,去跟不喜欢的人相亲——不对,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个的。我知道您希望他更顺利一些,可是人无完人,他已经很好了,不需要每个方面都符合您的期待,或是符合社会的期待。”
张载焓咬了咬牙:“我很爱他。”
这四个字却让石丽雯慢慢地放松了下来,可她也像泄了气一样,像张载焓所看见的汪建那晚的变化一样,一下子就老了。
“你让我再想想吧。”
我很爱他。这句话说出来后,张载焓却愣了。
突然之间,顷刻之间,这个结论就变成了一个问句。
我很爱他吗?
张载焓把石丽雯送回了家,然后改签了机票,并且往家里打了个电话,让他们不用准备晚饭了。他回到家后已经七点,就叫了份外卖吃。毛东在办公室放的有备用手机,号码他也知道,可他并不想去联系。到了八点,新闻频道的新闻里就已经有下午的紧急情况了,还采访了值班主任,主任在采访中表扬了几个在场的管制员,语气非常自豪。
严岫显然还爱着闻斌,不然哪里来的力气搞狗血言情剧。闻斌显然爱着严岫,不然根本意识不到两人之间的那些微妙气氛。毛东大概还是爱着他的,不然为什么到现在还在坚持。但是,他还爱着毛东吗?应该是爱的,感情不会从0跳到100,也同样不会从100跳到0。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可张载焓不如严岫那样单纯,毛东也没有闻斌那么蠢。如果没有这些事情的折腾,他们俩大概会平稳步入七年之痒然后分手。更别提他们现在其实只是炮|友。汪建说只要感情还在就好办,其实说的不全对,他身边很多朋友分手的时候感情也还在,但还能走下去吗?毫无疑问不能了。
如果没有这些事情的折腾,张载焓大概会更早、更震撼地迎接这个疑问。现在却不一样,在他努力对所有人说他有多爱毛东之后,对毛东的爱少一分,他的罪过就多了一分。
他爱毛东,他也不希望毛东对这个事实有任何怀疑,他也可以理直气壮气壮山河地把这个事实一遍一遍地重复。可是,“我很爱他吗”,这个疑问已经产生在了他的脑海里。
张载焓并不知道自己在整个事件中受到了多大的伤害,直到他抱着毛东一贯会抱的垫子看电视的时候,突然仰头看着天花板,一闭眼眼泪就流了下来。
到了九点多,张载焓准备去洗个澡就睡觉。他站起来,走到一半,家里的门响了。不是门铃,而是钥匙。所以张载焓停在那里,看着门打开,毛东走了进来。毛东关上门,换鞋,抬手要把钥匙放在门口的台子上的时候看见了张载焓。
两人一下子都僵住了,互相对视着,也不说话,隔了两三米的距离。
回头皆幻境,对面是何人。
张载焓往前走了两步:“我以为你要住在你妈那儿呢。她身体还好吗?”
“没什么问题,我让她早点睡了。”
“那就好。东哥……”
毛东|突然扔了钥匙上前两步扶住了张载焓的双肩,却非常缓慢地抱住了对方。张载焓也同样抱住了毛东,嘴唇轻轻亲吻着毛东的颈窝。毛东的胳膊紧了紧。
“你刚才那个表情,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我非常清楚。早几年我们说好的是什么,现在就还是什么。”
张载焓愣了一下,然后明白了。毛东是指,他们当时说好的,后来也确实用了一次的,张载焓只要想分手随时都可以分,但毛东却不会提。
“可是咱俩现在就只是炮|友啊。”
“你真这么想啊?不会这么没良心吧?”
张载焓只能叹了口气,又吻了吻毛东的脖子。
“你这样,就跟最终决定权在机长一样。然而机长知道什么?只知道自己mayday了快死了。”
“所以我就把跑道情况其他飞机的位置都告诉你,是要降还是要到其他地方降,最终还是要看你嘛。”
张载焓认真的考虑了一下,他能感到毛东因为紧张而心跳加快,可是又不能收到这些因素的影响。他需要知道自己到底,真的,事实上,保守估计,还有多爱毛东。
“我觉着自己处境很像方远。”
“到底又关他什么事情了……”
“方远当时有多爱你?不照样没办法继续吗。”
其实这个事情毛东没办法反驳,所以他也没反驳,只是身体僵了僵,被张载焓的认真程度吓到了。
“载焓。”
张载焓推开了毛东,毛东表情就跟要死人了一样。张载焓捧着毛东的脸吻了上去,想试试自己到底对毛东是什么感觉。可是他还是天真的,吻上去之后就知道自己做错了,因为吻上去之后,所有自己爱过毛东的这么些年都被想了起来,不仅不能冷静思考,他情感上就只有一种想跟这个人过一辈子的冲动。
生活对人的侵蚀是非常恐怖的。和他一起生活、相爱、做|爱的人同样在侵蚀着他,张载焓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还是更残疾的。
毛东吻着他,慢慢掌控了节奏,并引导着节奏慢了下来。张载焓知道他还有话想说,就结束了吻,看着对方。
东哥的眼神生无可恋。
“载焓,和方远不一样的。”
张载焓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